知识追求应该成为一个人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只有这样,教育才能够成为一种积极的、欢乐的事情。
▲ 林语堂
(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学者、翻译家、语言学家)
一个人能够知道何所爱何所恶
便是尝到了知识的滋味
教育或文化的目的,不外乎是发展知识上的鉴赏力和行为上的良好表现。有教养的人,或受过理想教育的人,不一定是个博学的人,而是个知道何所爱、何所恶的人。
一个人能够知道何所爱何所恶,便是尝到了知识的滋味。世界上有一些人,心里塞满历史上的日期和人物,对俄国或捷克时事极为熟识,可是他们的态度或观点是完全错误的;在社交集会里碰到这么一个人,真是再气煞人也没有的事了。
我曾碰见过这种人,觉得谈话中无论讲到什么话题,他们总有一些事实或数字可以提出来,可是他们的见解是令人气短的。这种人有广博学问,可是缺乏见识或鉴赏力。博学仅是塞满一些事实或见闻而已,可是鉴赏力或见识却是基于艺术的判断力。
中国人讲到学者时,普通是分为学、行、识。对历史学家,尤其以这三点为批评标准;一部历史,也许写得极为渊博,可完全没有见识,在批判历史上人物事迹时,作者也许没有一点独出心裁的见解或深刻的理解力。
要见闻广博,要搜集事实和详情,乃是最容易的事。任何一个历史时代都有许多事实,我们要将之塞满心中,是很容易的;可是选择重要事实时所需要的见识,却是比较困难的事,因为这要看个人观点如何。
一个人必须能够寻根究底,必须具有独立判断力,必须不受任何社会学、政治学、文学、艺术或学究的胡说所威吓,才能够有鉴赏力或见识。
有独立判断的人也是有“胆量”的人
我们成人的生活,无疑受着许多胡说和骗人的东西包围:名誉的胡说,财富的胡说,爱国的胡说,政治的胡说,宗教的胡说,以及骗人的诗人,骗人的艺术家,骗人的独裁者和骗人的心理学家。
一个人儿童时代的肠胃官能活动,对后来生活上的野心、进取心和责任心,有切实关系,或者说大便秘结造成一个人的吝啬性情;有见识的人听见这种话时,只好一笑置之。
一个人做错了事,便是错了,用不着拿出伟大名誉以威压人,也用不着说他曾读过许多我们不曾读过的书,以恐吓人。
所以,见识和胆量是有密切关系的,中国人往往把识和胆连在一起;而我们知道:胆量或独立的判断,是人类中一种多么难得的美德。我们看见一切有特殊建树的思想家和著作家,在幼年时代,都有这种智能上的胆量或独立性。
这种人如果不喜欢一个诗人,便表示不喜欢,纵使那个诗人是当时最有声望的诗人;当他确实喜欢一个诗人时,他便能够说出喜欢他的理由,因为这是他内心判断的结果。这就是我们所谓文学上的鉴赏力。如果当时盛行的绘画学派主张,使他的艺术本能感觉不快,他也会加以反对。
这就是艺术上的鉴赏力。
一种流行的哲学理论或时髦观念,纵使得到一些最伟大人物的赞助,他也会表示漠然态度。他要等到自己心悦诚服,才愿相信一个作家的话;如果一个作家能使他信服,那个作家便是对的,可是,如果那个作家不能使他信服,那么,他自己是对的,而那个作家是错的。
这就是知识上的鉴赏力。
这种智能上的胆量或独立判断,无疑地需要相当孩子气的、天真的自信力,可是这个自我便是一个人唯一可以依附的东西,一个研究者一旦放弃个人判断的权利,便只好接受人生的一切胡说了。
学校教育制度用“文凭”和“分数”
代替了“判断力”或“鉴赏力”
孔子似乎觉得学而不思比思而不学更危险,他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他在当时一定看见过许多学而不思的学生,所以才提出这个警告;这个警告,正是现代学校里极为需要的。
大家都知道现代教育和现代学校制度大抵是鼓励学生求学问,而忽略鉴别力,同时认为:把学识填满脑中,就是终极目的,好象大量学问,便能够造成一个有教育的人似的。
可是学校为什么不鼓励思想呢?教育制度为什么把追求学问的快乐,歪曲成堆塞学识的机械式、有量度、千篇一律的、被动的工作呢?我们为什么比较注重学问,而不注重思想呢?
我们怎么可以因为一个大学毕业生念完了若干规定的心理学、中古史、逻辑和“宗教”学分,而便称他做受过教育的人呢?学校为什么要有分数和文凭呢?分数和文凭在学生们心中为什么会代替了教育的真目的呢?
理由是很简单的。我们之所以有这个制度,就是因为我们是在教育大批人,像工厂里大量生产一样,而工厂里的一切,必须依一种死板、机械的制度而运行。
学校为保护其名誉,使其出品标准化起见,必须以文凭为证明。于是,有文凭便有分等级必要,有分等级必要,便有学校分数;为要给分数起见,学校必须有背诵、大考和小考。这造成一种完全合理的前因后果,无法可以避免。
可是学校有了机械化的大考和小考,其后果是比我们想象的更有害的。因为这么一来,学校里所注重的是“事实”的记忆,而不是“鉴赏力”或“判断力”的发展了。
我自己也曾做过教师,我知道出一些关于历史日期的问题,是比出一些含糊问题更容易的。同时,批定分数也比较容易。
我们必须放弃“知识可以衡量”的观念
这个制度实行后,我们便会碰到一种危险,就是我们会忘掉我们已背弃了教育的真理想,或即将背弃教育的真理想;所谓教育的真理想,我已经说过,就是发展知识上的鉴赏力。
孔子说:“记问之学,不足为人师。”这句话记起来还是很有用。世间没有所谓必修科目,也没什么人人必读之书,甚至莎士比亚著作也不是必读之书。
学校制度中似乎有个愚蠢观念,以为我们可以制定一些最低限度的历史知识或地理知识,要做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便非念这些东西不可。
我们必须放弃“知识可以衡量”的观念。庄子说得好:“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知识的追求,终究是和探索一个新大陆一样,或如佛朗士所说“灵魂的冒险”一样。如果一个虚怀若谷、好问、好奇、冒险的心智,始终保持着探索精神,那么知识的追求就会成为欢乐的事,而不会变成痛苦的工作。
我们必须放弃那种有量度、千篇一律、被动的填塞见闻的方法,而实现这种积极、生长的、个人的欢乐的理想,文凭和分数制度一旦取消或不被人们重视,知识的追求便可成为积极活动,因为学生至少需要问自己为什么要读书。
学校现在已经替学生解答这个问题了,学生知道他读大学一年级的目的,便是要做二年级生;读二年级的目的,便是要做三年级生,心中一点疑问也没有。这一切外来计划都应该置诸不顾,因为知识追求是一个人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干。
现在的学生,是为注册主任而读书,许多好学生则是为父母、教师或未来的妻子而读书,使他们对得起出钱给他们读大学的父母,或因为他们要使一个善待他们的教师欢喜,或希望毕业后可以得到较高的薪俸以养家。
我觉得这一切的思念都是不道德的,知识追求应该成为一个人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只有这样,教育才能够成为一种积极的、欢乐的事情。
来源丨林语堂散文集《人生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