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濑直美完成于2014年的《第二扇窗》,入围戛纳影展主竞赛单元。
短短一个周末的时间,“河濑直美电影回顾展”在上海电影博物馆里低调地开始,低调地结束,3天6场电影,在80座的艺术影院里,场场满座,众人专注地看,克制地鼓掌,流露出会心的默契。这样最好,如果换到隔壁宽敞的海上5号棚,只怕上座率显得凄凉,或者凑热闹的人趁兴来了,结果睡着看片,醒来鼓掌,也难免尴尬。
这样小而用心的影展,带有某种适宜的温度,它仿佛是一声温柔的提醒:在这个时代,仍然存在着像河濑直美这样把电影当手工业作品的导演,她不介意拍一些看上去格局很小的电影,诚实地、认真地把自己的生命体验用电影的手段表达出来。这样的电影,接受度一定是有限的,但是一个健康、健全的电影环境,该允许这样独立自我的声音存在,一个真正多元的放映空间里,该有这类电影的一点位置。
本次影展放映的《第二扇窗》《萌之朱雀》《殡之森》《朱花之月》《玄牝》和《尘》是河濑直美最重要的几部作品,除了最后两部纪录片,前四部剧情片都曾入围戛纳影展竞赛单元。其中她的处女作长片《萌之朱雀》在1997年的戛纳影展获得金摄影机奖,那年她28岁,是这个奖项最年轻的得主,这个纪录暂时还没被刷新。
河濑自幼父母离异,被交给姨婆抚养,隔代的年迈“婆婆”替代了她的缺席的母亲。婆婆和爷爷给了她一个相对完整的家庭,尽可能地规避了双亲离散给孩子带去的伤害,她在奈良度过的童年和少女时期很少经历风雨,但终究她成长的家庭环境不同于一般的家庭,这直接地促使她在作品里格外地关注家庭的残缺和家人之间的情感联系。《萌之朱雀》是一部起点很高的处女作剧情片,也是河濑所有作品中接受度最高的一部。它奠定了河濑之后作品里清晰的个人风格:散文化的电影语言,专注于个体的经验和感受,关注生命和风土的联系。
那时的河濑尚且没有经历太多的生离死别,还没有深入地体会生死相依的关系,没有太多哲学层面的思考野心。点到为止的《萌之朱雀》因为从容和松弛,恰是河濑作品里状态和意境都最好的一部。在采访中她说到,她会选择拍纪录片,继而拍剧情片是为了让自己成长,让更多的人分享她的感受,用影像和周遭的世界建立联系。在拍摄《萌之朱雀》的阶段,技术层面她是很不成熟的,但她有自信,对美的感受并不依赖于技术手段,而是她所观察到的事物与她私人曾经的体验达成的共鸣,是因为这份内在感情的交流才创造了真正的美。
完成《萌之朱雀》之后的若干年里,河濑经历了朋友的离世、父亲的死亡,她看着婆婆快速地衰老,意识到她们之间巨大的年龄沟壑,另外,她自己做了母亲。现实中的生死体验让她在后来的作品里执着于“死亡”这个命题,《殡之森》《朱花之月》《第二扇窗》几部电影的背景与人物情境完全不同,但跨越于奈良古城和冲绳奄美大岛的时空之间,在河濑的世界观里,情爱、成长和新生,这些都是和死亡依傍在一起的,甚至,是“死”的土壤滋养着“生”的蓬勃。
平心而论,河濑不能算是一个出手特别稳定的导演,比如《朱花之月》把男女的感情和奈良城的发源考古平行叙述,因为企图心过分宏大反而失控,《第二扇窗》里少年成长质变的戏剧化瞬间也显得刻意,难免主题先行的嫌疑。倒是她这些年的纪录片拍摄,保持着尊重偶然性和不确定性的开放状态,在《玄牝》和《尘》里,对死亡和肉体苦难的思考,最终迎向生的开阔,是从土地、从身体里发出的,特别女性化的声音,既纤弱也倔强。
河濑作品动人的地方就在这里,她确实有话说,能用电影的方式很舒展地说出来,她明白自己“发声”的独特之处,能坚定地捍卫和保护自己的“独特”。而她坚持的方式,又是克制且本分的,她知道自己的电影属于“反剧情”的小众电影,市场有限,所以她的电影一直维持着很小的规模,用有限的投资和手工作坊式的小团队,带着对生命的尊重,也带着对电影的尊重,每一次尽力而为地做一部完成度尚可的“小小的佳片”。
能用这样本分、尽力的态度去做有温度的电影,以及让这样的电影出现在影院里,这些在我们今日所处的电影大环境里,都是太难得的。
文汇报记者 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