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辛
满头银发的特米卡诺夫面带微笑,稳稳走上东艺音乐厅的舞台。他轻轻举起那双柔软而富有表情的手,在胸前作了个邀请和拥抱的姿势,于是,整个圣彼得堡爱乐乐团便随之唱了起来。
圣彼得堡是彼得大帝下令建造的,但这城市的名字却并非来自大帝本人,而是以耶稣基督的大弟子圣徒彼得命名。大帝是个狂妄的人,但也有柔软的时候,他会忍辱负重,韬光养晦,住在木板屋里亲自当监工,让这个波罗的海边的城拔地而起。
有了这个出海口,俄罗斯开始走向世界,东西方的思想和文化也通过这个桥头堡输入到这块蛮荒的土地上。大帝把首都迁到了这里。古老的莫斯科显得有些落寞。即便如此,俄罗斯思想界“西方主义”和“斯拉夫主义”之间的争论拉锯一直没有停止过。在音乐界,也出现了以海归鲁宾斯坦兄弟为首的西方学院派和以“强力集团”为代表的民族乐派。其实,这两大阵营中的成员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般固执极端。身为民族乐派成员的里姆斯基-科萨科夫自海军军乐团退役后,进入圣彼得堡音乐学院担任教授,用西洋音乐体系培养新人,教出了格拉祖诺夫、斯特拉文斯基和普罗科菲耶夫这样的大师。而学院派出身的柴可夫斯基毕业后,去了古老的莫斯科,一边在那里的音乐学院教书,一边谱写出三部交响曲和取材于普希金诗作的歌剧《奥涅金》,还有那首把托尔斯泰惹哭了的《第一弦乐四重奏》。若干年后,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的两所音乐学院,分别用上了这两人的名字来命名。
东艺音乐厅里,柴可夫斯基的交响幻想曲《里米尼的弗兰切斯卡》终了,观众的喝彩声一扫但丁笔下的地狱的凄风苦雨。只是,在音乐中,除了有意大利式的激情外,我们分明还能感受到“连斯基”式的愁闷——这是那个时代的俄罗斯精英们的普遍心绪。在自由、平等、博爱的社会理想与黑暗的封建专制和农奴制现实的冲突中,不仅有连斯基和奥涅金这样的苦闷彷徨者,也有“十二月党人”这样为理想而抛头洒血者,还有“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这些人共同构成了俄罗斯的民族之魂。
音乐会继续着。《洛可可主题变奏曲》之后,是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交响曲《舍赫拉查德》。在意大利的激情和法国的精致之后,乐队又散发出阿拉伯的绮丽光泽。
随着特米卡诺夫的身躯的摆动,乐队开始咆哮。海浪中,辛巴德的船撞向礁石。用音乐来描绘这样的场景,作曲家可谓是驾轻就熟。这位前俄罗斯海军军官,多少次自圣彼得堡军港启航,穿越波罗的海,驶向大西洋。顶风破浪,不是为追逐个人财富,而是为了军人的尊严和沙皇的荣耀,是为了帝国的强盛和民族的振兴。
特米卡诺夫用一个优雅的收势,结束了整场音乐会。在观众们的持续欢呼声中,指挥家再次走上舞台,又一次举起了那双优雅的手。
这双手,这手上的优雅,来自他的老师,圣彼得堡音乐学院的指挥教授伊利亚·穆辛。这位曾因肢体僵硬而差点落榜的指挥专业学生,最后竟创出一套独有的指挥艺术肢体语言体系,奠定了俄罗斯圣彼得堡指挥学派的基础。特米卡诺夫正是这一学派的传人。他的同门师弟和前任助理捷吉耶夫更是在西方各大乐团的指挥台上耀武扬威了很多年。
特米卡诺夫的双手开始轻轻舞动,一个熟悉的旋律随之流泻出来: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作者为上海音乐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