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图:列夫·托尔斯泰唯一一张彩照。(摄于1908年5月)
右图: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近影。| 本报记者 袁婧摄
初见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时,记者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他。挺拔的鼻梁、深邃的眼神,与他的高祖父列夫·托尔斯泰如出一辙。与屹立在世界文学神坛的伟大作家让人心怀敬畏不同,眼前的托尔斯泰谦和、低调,却又不失大家风范。
大家,尤其是文学大家,是19世纪以来俄罗斯民族精神的支柱,更是“何以为俄罗斯人”精神认同的象征。普希金、莱蒙托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里、契诃夫、叶赛宁、高尔基、阿赫马托娃、茨维塔耶娃……这一连串的名字将俄罗斯文学送进了世界文学至高的殿堂。
列夫·托尔斯泰自不必说,他是这座文学殿堂的“守护神”,更是俄罗斯民族高尚的良心。不同的是,这个名字还具有跨越时空的意义,滋润着今天世界各地文学爱好者的心灵。这种与生俱来的使命感是托尔斯泰家族后人天生具备的,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就是这个大家族的代表。
人物小传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托尔斯泰,列夫·托尔斯泰的玄孙。1962年9月出生于莫斯科。1982年从莫斯科大学新闻系毕业后,进入《大学生子午线》杂志工作。1993年担任俄罗斯文化部首席专家,专门从事博物馆问题研究。1994年8月起担任雅斯亚纳·波良纳托尔斯泰庄园博物馆馆长,此后18年,兢兢业业为家族事业服务。2012年5月,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被俄罗斯总统普京任命为总统文化顾问。2019年,托尔斯泰相继担任世界俄语学会主席、俄罗斯俄语学会主席和俄罗斯总统俄语委员会主席。
▲雅斯亚纳·波良纳庄园外景。
回归家族传统,为俄罗斯社会树立典范形象
帝俄时期,托尔斯泰家族就是俄罗斯首屈一指的大家族,14世纪开始,已延绵兴盛了600年,曾经一度成为仅次于皇室罗曼诺夫的第二大家族。仅就今天,列夫·托尔斯泰一支直系后裔已有320余人,分布在各大洲,活跃于各个领域,他们中有国家杜马议员、知名电视节目主持人,也有作家、艺术家、记者……
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是这个家族的“凝聚剂”。从2000年开始,每两年他就会在高祖的庄园——雅斯亚纳·波良纳举办家族聚会,把遍居世界各地的家族成员聚集起来,一般每次能来120-140人,逢大年时,人数会更多。
谈到家族聚会,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笑颜展露。“我们整整一周都住在庄园附近,尝试着恢复一些家族传统,比如按照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列夫·托尔斯泰孙女、诗人叶赛宁的妻子)的食谱制作果酱,一起去采苹果、骑马,给孩子们办展览、庆祝节日。彼得·托尔斯泰(列夫·托尔斯泰玄孙,政治家、记者)的女儿亚历山德拉生于2000年,她出生后就参加了第一次家族聚会。孩子们虽然定居在不同国家,但都有共同的姓氏,他们会感觉到彼此是一家人。”托尔斯泰很动情地说。
“定居在俄罗斯的家族成员每个新年和东正教圣诞都会聚集到雅斯亚纳·波良纳,庄园二楼挂着一只邮箱,家族成员可以写匿名信投进去。他们在信上谈论彼此,谈论家里发生的好玩的事情。然后再统一公开所有信件,当然哪封信是谁写的,一目了然,有时从第一行字就看出来了。”托尔斯泰说,“每年夏天我们会一起去顿河边度假,搭帐篷、钓鱼,彼得·托尔斯泰在那儿有一栋房产。尽管有时彼得和费奥科拉(列夫·托尔斯泰玄孙女,主持人)政见不同,但我们之间几乎没有发生过激烈争吵,这不影响我们是亲密的一家人。”
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乐此不疲地讲述着雅斯亚纳·波良纳庄园里发生的有趣故事,在他看来,是传统让家族生活变得有趣。
什么是托尔斯泰家族的传统呢?“既继承了列夫·托尔斯泰的品质,又有索菲亚·安德烈耶夫娜的遗留,还有家族其他成员的馈赠……这些构成了托尔斯泰家族的完整价值观。”说得更具体点,比如“我的祖母要求一到饭点一家人必须聚齐在餐桌边用餐,如果回来晚了就没有饭吃。”托尔斯泰说,“这些一代一代的细节传承,就是传统。”
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深知,托尔斯泰家族本身就是传统的象征,现在俄罗斯年轻一代在谈论《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时,正是保持着对过去历史、对自己祖辈的尊重和敬仰。当托尔斯泰家族聚集到一起,人们看到的是民族文化、传统价值观和家庭观念所呈现出的凝聚力,这种典范作用正是今天俄罗斯所需要的。
近年来,俄罗斯经典文学家族的后人之间保持着紧密联系,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的后人也在为重建俄罗斯民族自豪感、完善文化政策等不遗余力地四处奔走。这些“大家”之后,正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撑起那个鼎盛的“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
▲雅斯亚纳·波良纳庄园内的餐厅。
坚持“守旧如旧”,为参观者还原托翁生活场景
如果回顾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的履历,雅斯亚纳·波良纳是绝对回避不了的关键词。这座位于图拉的小镇是列夫·托尔斯泰出生、成长、去世的地方。在雅斯亚纳·波良纳庄园,托翁创作完成了《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三部不朽巨著。他曾深情地说:“倘若没有雅斯亚纳·波良纳,我决不会对祖国爱到如此痴迷的地步。”
雅斯亚纳·波良纳庄园占地380公顷,树木成荫,风景优美,庄园里有森林、河流、湖泊、果园等,是众多中国作家、文人学者向往的文学“朝圣”之地。
华东师范大学俄罗斯研究中心副主任贝文力回忆起多年前拜访雅斯亚纳·波良纳的场景:“走进庄园时,看到一条林荫沙石土道伸向远方,道路两侧是高大茂密的白桦树林,树林深处一座乳白色二层小楼便是托翁的故居。这些小道、白桦、绿顶、白墙是幸运的,它们曾见过这位文学巨匠。”
1910年托翁去世后,这座庄园被建成关于他的文学博物馆。7年之后,托尔斯泰的长女塔季扬娜成为庄园博物馆的第一任馆长,后来博物馆由家族成员传承。上世纪80年代,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从莫斯科大学新闻系毕业后,进入《大学生子午线》杂志工作,担任记者并长期从事博物馆问题研究。1992年,他曾在《共青团真理报》发表了一篇关于雅斯亚纳·波良纳庄园违章建筑和滥伐林木的文章,自此以后的20年,他的生活就与这座美丽的庄园和庄园的一切事物密不可分。
1994年起,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担任雅斯亚纳·波良纳庄园博物馆馆长,3年后又任文学艺术杂志《雅斯亚纳·波良纳》的主编,2002-2009年担任“雅斯亚纳·波良纳”文学奖评审委员会主席。
“为家族事业尽心尽力”是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20年雅斯亚纳·波良纳生涯始终坚守的信条。“还原列夫·托尔斯泰生活的痕迹,让今天的读者能够最原汁原味地‘接触’他,是我坚持了20年的事情,这也是托尔斯泰家族的传统。”为了延续这一传统,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在博物馆的建筑风格、布展方式上坚持“守旧如旧”的原则,呈现给游客百年前俄罗斯庄园的真实模样,所有的陈列与博物馆初建时并无二致,连家具摆放位置都完全保持着托尔斯泰生前的样子。
在贝文力看来,这种朴素的布展方式对传统的参观者而言是非常友好的,仿佛历史就在眼前。庄园所在城市图拉本身就是一座俄罗斯古城,更是茶炊文化的发源地。“想象一下,夏日午后,在庄园里尝一块裹着蜂蜜果酱的图拉糖饼,啖一口浓酽甜茶,感受百年前托尔斯泰生活的气息是多么惬意的人生幸事。”
与其他文学庄园不同,雅斯亚纳·波良纳的别致和动人之处还表现在列夫·托尔斯泰的墓地也在里面。出人意料的是,它是一座没有墓碑和墓志铭的浅浅土坟。奥地利作家茨威格曾评价这里为“世界上最令人心碎的坟墓”。
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的夫人、雅斯亚纳·波良纳庄园博物馆现任馆长叶卡捷琳娜·托尔斯塔娅说,这也是列夫·托尔斯泰给家人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出身贵族之家的托翁晚年力求过朴素的平民生活,对家族后人而言,托翁最动人的书并非三大名著,而是他为昔日庄园平民子弟编写的《识字课本》。
贝文力认为,列夫·托尔斯泰的朴素作风——穿着白袍赤脚与大地接触,正是最正宗的俄罗斯传统。俄罗斯人天生喜欢与自然亲近,对土地有热烈的感情。一个平时打扮摩登的女郎,夏日到乡间别墅度假时,也会整日光着脚丫子走来走去,脚走脏了,皮肤走糙了也没有关系,沉浸在大自然中就是最享受的事情,这就是俄罗斯。
▲雅斯亚纳·波良纳庄园内的会客室。
投身语言文化事业,为当代俄罗斯做一只“金丝雀”
2012年5月,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被俄罗斯总统普京任命为总统文化顾问,同一年雅斯亚纳·波良纳庄园博物馆也结束了“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时代”,改由他的夫人叶卡捷琳娜·托尔斯塔娅接任馆长。
说起被任命为总统文化顾问还有一段趣事。2012年4月,在萨拉托夫举行的俄罗斯总统与全俄博物馆馆长会议上,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当着普京的面发表了对政府官方文化政策的批评意见。会后,普京叫住他,说要认真考虑这些意见,并询问他接下来是否愿意更有效地参与文化领域的工作。“我用了一晚上时间来考虑总统的提议,最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不久后,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被正式任命为总统文化顾问,成为克里姆林宫与世界之间的文化桥梁。
即使成了总统顾问,托尔斯泰依旧是低调的。他那时曾对自己的孩子们说:“如果有一天,你们发现我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声音发生了变化,不要犹豫,一定要告诉我。”用托尔斯泰自己的话说,当了总统顾问的他,与大学毕业进入《大学生子午线》杂志工作时的自己没有什么两样。
总统文化顾问,从官方文件的职位描述上来看,“应按其管辖范围内的问题为总统准备材料以供进行分类、参考和信息获取,并就职责范围内的问题向总统提出建议或意见”。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的具体工作,是维持国家首脑与文艺团体、文化界人士之间常态化的机制和对话,并就共同关心的问题找寻解决方法。2015年,他代表文学界向克里姆林宫提出的建议,顺利促成了伊尔库茨克重新安葬苏联著名乡村作家瓦连京·拉斯普京,这在当代俄罗斯文学史上意义非凡。
更值得一书的是,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还凭借他的号召力和感染力,促成了苏联解体后首个俄罗斯文学大会的召开。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院长郑体武介绍说,苏联解体以后,俄罗斯文坛也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分裂,不同派别的作家由于政治立场、文学观点的差异无法坐下来心平气和地交流,以致20多年不能直接对话。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担任总统文化顾问后,立志改变这一状况,在普希金、莱蒙托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等后人的联名倡议下,他于2013年11月促成了首届俄罗斯文学大会的成功举办。当时,900多位来自文学创作、文学翻译、文学批评、文学出版和文学教育等各领域的代表齐聚俄罗斯人民友谊大学,普京总统到会并发表主题演讲。
除了任职总统文化顾问,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从去年起还先后担任世界俄语学会主席、俄罗斯俄语学会主席和俄罗斯总统俄语委员会主席。同一年,郑体武也当选世界俄语学会副主席。在郑体武看来,语言与文学、文化密不可分,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兼任语言学会主席和总统文化顾问,正是俄罗斯日益重视俄语、俄语文学和俄罗斯文化发展的一个缩影,这对塑造俄罗斯国家形象和提升国际地位作用匪浅。
对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而言,肩上的责任重大。他常常以金丝雀自比:“以前矿工下矿井习惯把金丝雀带在身上,这种鸟只要闻到一丁点儿甲醛味就会啼叫不止,而语言文化领域的特殊性就在于能提前察觉到社会生活、精神状态方面即将到来的危机。”
100多年前,列夫·托尔斯泰以他博大的文字和深邃的思想洞察俄罗斯社会的变化;今天,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也正以他在语言和文化领域的敏锐触角去触碰俄罗斯社会的现实。
▲雅斯亚纳·波良纳庄园的书房。
密切中俄交流,打通两国青年心灵通道
列夫·托尔斯泰说:“为了找到一个好朋友,走多远也没关系。”中国,一直是托翁向往之所在。在雅斯亚纳·波良纳庄园博物馆的22000本藏书中,就有《论语》《道德经》等中国名篇,让人感动的是,托翁在这些书页边缘写满了注解。郑体武介绍说,起先,托翁是通过法译本、德译本读老子的《道德经》的;因不满翻译,托翁晚年开始学习汉语,希望能够原汁原味地领悟书中精髓。
托翁当年的心神向往之地——中国,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实实在在地来到了。去年年底,他到上海参加第三届中俄青年作家论坛,并在开幕式上表示,希望通过文学打通中俄两国青年心灵沟通的通道。
促进中俄文化交流,是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等两国有识之士正在努力践行的。当前中俄关系处于历史最好阶段,在两国深化合作的过程中,青年友好年、媒体年、旅游年、俄语年……不同的主题年让两国人民越走越近。中俄青年作家论坛的发起人郑体武就感慨说:“老一辈的中俄(苏)作家交往密切,两国青年作家却往来有限”。在他看来,促进青年作家互通有无是中俄文化交流的迫切需求,2014-2015年,在中俄青年友好交流年之际,郑体武就和俄方一道促成了中俄青年作家论坛的成功举办,2018年该论坛在莫斯科举办第二届时,也得到了俄方各界的鼎力支持。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密切关注这一中俄文坛的新动向,并从第三届起亲自参与进来。
在第三届论坛上,托尔斯泰极力强调翻译在中俄文学作品交流中至关重要,“促进文学作品互译,是两国当代文学交流的下一步走向”。目前,“中俄经典与现代文学作品互译出版项目”在两国政府主管部门的指导下,正在顺利推进。郑体武介绍,除了中国古典文学,鲁迅、王蒙、张天翼、冯骥才、莫言等都是俄罗斯读者较为熟悉的中国作家。
特别是鲁迅,中俄文坛近年来致力于推进鲁迅与列夫·托尔斯泰的跨时空对话,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与鲁迅的长孙周令飞一道通过先辈的心灵遇合、作品的广泛影响,为中俄民众相近、民心相交牵线搭桥。
贝文力认为,中国作家深受俄(苏)作家影响,俄罗斯的知识分子对东方文化也一向怀抱敬仰之情。无论是经典还是当代文学,只要是反映社会生活的好作品,就一定能在两国读者中找到共鸣,亦成为超越语言、文化的人类共同财富。
这就是怀念列夫·托尔斯泰、了解托尔斯泰家族、走近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的意义。
(华东师范大学国关院博士研究生张严峻对本文亦有贡献)
▲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和夫人叶卡捷琳娜·托尔斯塔娅。 |本报记者 袁婧摄 (除署名外,均受访者供图)
记者手记——俄罗斯文化的“可感”
“俄罗斯诗歌的太阳”亚历山大·普希金的一位后人曾讲述过这样一个故事:每次当被邀请到学校讲讲伟大先辈普希金的时候,总会有学生走上前来,说想和她握握手,摸摸她的手臂。因为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可以通过触碰她,和普希金、和伟大的民族历史有物理上的接触。
俄罗斯民族是非常感性的,作为列夫·托尔斯泰的玄孙,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某种意义上代表了俄罗斯文化的 “可感”的脉络和继承方式。他挺拔的鼻梁、深邃的眼神,他的谦卑、温和与低调,甚至他说话的每一个语气和气口的转换,都让人想象列夫·托尔斯泰的样子,也让人相信,这就是托尔斯泰。
记者有幸,“触碰”了托尔斯泰。
▲2019年12月25日,列夫·托尔斯泰的玄孙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一家,和鲁迅长孙周令飞在沪会面。 |米客摄
来源:本报记者 刘畅
编辑:付鑫鑫
责任编辑:刘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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