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明近影。
人物小传
章明,杨浦滨江南段公共空间贯通工程总设计师,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建筑系副主任、教授、博导;同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集团)有限公司原作设计工作室主持建筑师。致力于城市有机更新和既有建筑及建成环境的改造再利用以及文教类建筑设计理论与设计方法研究,曾获中国建筑学会青年建筑师奖、全球华人青年建筑师奖、“AD100中国最具影响力建筑设计精英”、“上海市杰出中青年建筑师”及“上海市勘察设计行业改革开放40周年突出贡献奖-勘察设计之星”。设计作品包括世博会城市未来馆、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新天地屋里厢博物馆、复旦相辉堂修缮及扩建、M 2白莲泾游船码头等。
▲杨浦滨江公共空间杨树浦水厂滨江段。
杨浦滨江公共空间示范段又获奖了。
在不久前的“建筑界奥斯卡”——世界建筑节颁奖典礼上,该项目获得城市景观类别奖及2019年度唯一的年度景观大奖。
作为杨浦滨江岸线南段5.5公里公共空间的启动段,它改变了昔日“临江不见江”的城市空间结构,实现了“还江于民”。如今,站在水上钢木结构栈桥,倚靠着曾经的拴船桩,一侧,隔水相望的是代表百年工业文明的杨树浦水厂;另一侧,隔江相望的是代表都市繁华盛景的陆家嘴CBD。新与旧在此处交汇,海派城市文脉在这样的历史传承中得以延续。
“向史而新。”这是项目主持者章明“原创”的词汇,也是他和他的原作团队对城市有机更新一以贯之的理念。在他看来,城市的未来,取决于人们看待过去的态度,“时间在不同的历史阶段留下痕迹,我们当下建筑师的工作就是如何把蒙在这个历史信息上的那些浮尘拭去,让时间的厚度慢慢地在城市中凸现出来。”
“我们并不希望去创造一个模式化的滨水岸线,也不希望打造一个无本无源的滨水岸线,而是希望它是从过去走到现在,再投射到未来。”章明说,“杨浦滨江的历史是一部厚重的城市工业史,因此杨浦滨水空间的复兴必然以工业传承为核心。”
对于章明的职业生涯而言,示范段也是一个关键节点。在此之前,他聚焦既有建筑的改造;之后,他的关注点更加宽广,更多地介入建成环境的再生,为市民提供更高品质的城市公共空间。
杨浦滨江公共空间已广受好评,同样由他操刀的苏州河黄浦区段岸线提升工程又将带给市民哪些惊喜?敬请期待!
▲液铝码头坡道。
它山之石与一尺丘山
同济本硕博师承郑时龄院士;日本研修师承安藤忠雄;公派留法师承保罗·安德鲁
昆明路640号,原为一座始建于1937年的老厂房。历经变迁,由原作设计工作室改造后,它如今从上海鞋钉厂变为工作室新址。
走进工作室,记者原本预想的工业气息却并不如外立面看起来那么浓厚——连续坡顶的砖木结构厂房被掀掉部分屋面,去顶成院,暴露屋架,经过打磨后露出了木头原本光润的样子;原有的砖墙界面置换为落地钢门窗,窗外的院子里,有紫竹、鱼池;与居民区共用的青砖老墙上附着青苔与爬藤植物。
在这里,随着厂房隔墙的移除,沿东西方向的七榀木屋架连续展开,固定工作、临时工作、群体工作、独立工作、研讨活动、餐饮休憩……未完全定义的公共空间、具有多义性的功能设置以及同一个剖面下不同的空间层次,都让工作室从内到外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一只黑色的小鹿犬率先打破了相对的宁静,它一跃而起,扑到章明的怀里。
作为同济大学建筑系的“男神”之一,章明有着俊朗的面庞、迷人的笑容,他穿着黑毛衣、黑西裤、黑皮鞋,戴着黑框眼镜。
听到他说衣橱里九成以上都是黑色衣服时,记者吃惊极了,天马行空的建筑师怎么会如此钟爱黑色,难道不应该更喜欢彩色吗?
“其实,很多建筑师都喜欢穿黑色衣服,因为建筑师是一个包容体,黑色是所有颜色的一个组合,有着最大的包容度,也蕴含着所有的可能性。”章明解释道。
▲雨水花园。
本、硕、博阶段均在同济度过的他,却差点和“建筑梦”擦肩而过。
1987年,章明以美术加试湖南省第二的成绩被同济建筑学专业(德文班)录取。虽然自幼喜欢书画,但他对当时热门的“管理”专业似乎更有兴趣,因此第一志愿选择了“建筑管理”专业。后来,在招生老师的建议下,才将“建筑学”列为第一专业。
经本科学习,章明以综合成绩最高分保送成为郑时龄院士指导下的硕士研究生,而后又成为郑老师的博士研究生。
“理论未必能直接指导设计实践,但理论可以让你的实践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在郑时龄教导下,章明完成了从懵懂的入门者向成熟的实践者转型的过程,也为他日后始终坚持实践与研究并重埋下了伏笔。
与此同时,郑时龄的专业关注往往超越建筑单体,拓展到城市、街区、城市公共空间等领域,这也使章明能从更宽广的视野来审视建筑的创作,并关注跨专业的整合,从而发展出“关系的建筑学”理论——建筑作为一种关系而存在,它的生成不局限于其本身,而在于其与相邻建筑、与人的行为、与城市环境所构成的关系。
对章明而言,戴着厚厚镜片、温文尔雅的郑时龄浸润了他的建筑观与建筑世界,是对他职业生涯影响最大的人。
1993年,章明被公派日本短期研修,师承于安藤忠雄。安藤忠雄对材料的精细化运用、对材料结构与装饰特性的把握、对光与形式的捕捉以及对自然环境的修复等,都对刚刚从事建筑实践的章明产生了深刻影响。“安藤老师告诉我,建筑师是一个秩序的制定者,就应该处于一个中心位置,向四周发出制定秩序的指令。”那个自带光环的斗士形象定格在章明的记忆深处。
1998年,章明又作为访问学者进入法国机场公司国际设计部,师承于保罗·安德鲁。法国之行,对于章明而言,最大的收益在于找到了一个持续而稳定的参照体系。在不断对比之中,一个与中国文化相适应的价值体系开始显现出来。
那段时间,国内的城市更新以“旧城改造”模式为主,大拆大建,部分地区出现千城一面的困局。而当章明手持建筑导游手册,在巴黎大街小巷中奔走,他看到的是城市文脉的传承。巴黎老城区中的鲜活生活以及新旧建筑的比对融合让他突然意识到,城市就像一个历史的积层,层层叠叠地累积发展而来。
“在城市上建造城市。”章明说,“城市更新,是底片叠加,而非照片叠加,不同时期的丰富的历史痕迹叠合呈现,才能使城市越来越生动与饱满,而不是简单地覆盖和取代。”
依此理念,从法国归来后的十多年里,章明和原作团队一直对城市街区复兴、历史建筑的修缮、既有建筑的改造与再利用保持持续关注与积极实践。
▲杨浦滨江将灯光打在脚下,通过“借景”,将浦东的璀璨灯光纳入自身景观体系。
“如市民绕行,我于心不安”
“锚固”,就是说将特征性要素——工业遗存有选择地保留下来,加以转化利用
2016年初,章明与他的团队接到了杨浦滨江公共空间示范段的改造设计任务,对原方案进行修改与提升。当时,现场施工已启动,但是现场勘查让他意识到,如果只是将杨浦滨江改造为人们心中预设的那样——流畅的曲线构图、花岗岩铺设的广场、色彩斑斓的城市花园,无论做得有多投入,那它依旧是随处可见的“喜闻乐见”的模式化景观。
换句话说,没有传承。
杨浦滨江见证了上海工业的百年发展历程,是中国近代工业发祥地,这里有中国最早的纺纱厂、机械造纸厂、工业自来水厂、综合性塑料加工厂等。杨浦滨江南段,保存了一批极具特色的工业遗存。提升岸线后,这些工业遗存如何安置?
循脉潜行,章明的选择是“锚固”,就是说将场所中的特征性要素有选择地保留下来,而后加以转化和利用。这样多了一个时间的维度,杨浦滨江自然有了自己的特色,追寻“后工业、新百年——百年工业博览带、杨浦滨江进行曲”愿景。
方案的修改意味着在各部门都已启动工作的情况下,让他们“踩刹车”,甚至“转方向”,这不是容易的工作。
“有人说,建筑师是无力的,他不是投资者,所以也不是拍板者;但我觉得,建筑师是有力的,他能凭借专业知识,培育起各方对他的信任感。”这一次,章明没有把自己当成安藤老师那样的“斗士”,而是更多地扮演着“协调者”的角色。他反复向业主“游说”,尽可能让“通过工业遗存‘再利用’,强化场所记忆,增强居民归属感、认同感”的理念深入人心。
由于设计和施工几乎同时展开,保存岸线上的每一处特征物都面临时间压力。起初,岸线上遗存的拴船桩被认为是“原来工业时代的用品,当下码头已经不再运行,船不再停泊,桩就‘没用’了。”当去现场时,章明就和业主沟通,“拴船桩在‘无用’之后,它实际上带来了新的价值和用途——连接人们对过去的记忆,呈现出场所精神。”
章明记得,当时拆除船已经停在了岸边,他坚决地提出,拴船桩应该保留。由于有了前期培育的信任感,现场所有人,包括业主,都赞同该意见,让船退回。
还有厚重的闸门、斑驳的防汛墙……这些独具特色的特征性要素都在即将被拆除前的最后时刻抢救下来,并依照“有限介入、低冲击开发”的策略加以改造,实现保存工业遗存与满足使用功能的平衡。
▲绿之丘。
除了出众的专业能力、优秀的统筹能力,建筑师还要有敏感度,懂得顺势而为。
建成于1883年的杨树浦水厂,曾是杨浦滨江带上最长的“断点”。这座英式城堡建筑,属文物保护单位,至今仍承担供水的重任,这为公共空间的贯通提出了挑战。
为了贯通这一断点,章明最初就想到了在防汛墙外设置一条平行于水岸的景观步行桥方案。但该方案遭到水务部门的否定——利用黄浦江有严格的规章制度,不能占用水域,影响江面宽度。
随后,章明又先后想到了两个方案:一个是从水厂上方架设空中走廊,但该方案占用水厂用地,与工业设施会有冲突,对安全生产影响太大。第二个是用约10个趸船连接成一段长“浮桥”。该方案中,趸船随着水面浮动,相当于不占用江面,不影响水厂生产,百姓的亲水性也很强。但是,趸船的管理牵扯面较为复杂,将来清淤维护还要把趸船一条条拖走,部分时间仍处“断点”状态。
怎么办?似乎只能绕行——向外走两三百米,沿杨树浦路步行,再往回走到滨江,看起来似乎也能接受。
可是,当时的章明,却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如果要市民绕行,我会于心不安的”。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昔日保罗·安德鲁负重前行的状态——陷入中国国家大剧院第三轮方案反复修改困局之中的安德鲁,从众人视野中消失两周之后,带着满脸络腮胡须和“湖中仙阁”草图回到工作室奋力一搏。而章明也不知道自己设计了多少个方案。从来都喜欢群体工作的他,把自己锁在狭小的个人办公室。
突然间,一个契机到来,杨树浦水厂要在防汛墙外设置拦污网、隔油网、防撞柱。挑战此刻变成了机遇,章明敏锐地向有关部门提出,利用防撞桩顶部,将景观步行桥整合其中,形成公共通道,同时可以创造新的游人观赏江景和水厂历史建筑的角度,产生独一无二的漫游体验。
“我觉得栈桥是杨浦滨江公共空间中独具特色的一段,其他岸线没有水厂,不会有防撞桩,也就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栈桥空间。”章明说。
▲被保留的系缆墩。
“建筑师要有对城市的情怀”
如果仅仅是制造噱头让建筑成为网红,这种关注不会持久
有了栈桥,人们对水厂这一城市基础设施也有了不同的观感。它从被忽略的生产状态变成了被关注的具有生产生活双重属性的基础设施。因此,在后续设计时,章明将防汛墙外的水厂生产设施也利用了起来,包括原水管道、备用取水口和双层液铝码头等,同时结合工艺流程,激发了空间的特色和活力。
不过,在杨浦滨江南段5.5公里岸线从生产转向生活的过程中,水厂这样仍在运转的“活”的基础设施只是个例,大部分工业设施已经不再具有生产功能,成为工业遗存,亟待转型再利用。
在杨浦大桥西侧滨江岸线,一栋由烟草仓库改造而成的建筑“绿之丘”成了网红——整栋建筑成为一个桥屋,下方城市道路穿行而过;离地高悬近20米的挑廊提供270度江景;面向西南方向的建筑做了形体斜切,朝向陆家嘴CBD方向,形成层层跌落的景观平台;中庭的圆形构图及旋转的长梯造型奇巧、视角独特……
原本,烟草仓库不仅在视觉上阻断了城市与滨江的联系,也阻断了规划在这个区域新增道路的通行。章明通过努力,尝试土地复合使用,实现了集市政交通、公园绿地、公共服务于一身的包容复合的城市综合体。
“被称为网红建筑,这是一种赞美吗?”
“我不认为网红是一种偏见。建筑师的创作思想,产生了对使用者诉求的关注和回应,这是在非常严谨的创作思维指导下的智力产品,因为触动人心而成为网红。”章明话锋一转,“但是,有些建筑是为了成为网红而制造噱头,这种关注不会持久。建筑师的脑海中首先要有人。”
对于老建筑的改造和再利用。章明笑称,采取的策略就是“超前半步”,“建筑是一个社会化的产品,需要利用和整合多方资源,建筑师超前一步走得太快了,别人就跟不上你,想法就无法成为现实。”
在他看来,老建筑与瓷器等文物最本质的区别在于,建筑有生命,它要融入城市生活,而不能仅仅被“放在福尔马林里保护起来”。对于老建筑而言,它可能已经老了,但是并不是说生命已经结束,它还能继续生长,经过建筑师的介入之后,使之“regeneration”(再生)。
▲水管灯。
“一方面,我们以‘叠加的原真’为态度介入,在建筑身上看到不同年代的印记和叠合,让它的生命更好地延续,而不是简单地让它回到曾经的原点;另一方面,因为它是一个‘老人’,建筑师介入的态度、尺度、材料、手段,都要极为谨慎。”章明强调,建筑要被使用才有价值。
章明团队目前正积极参与苏州河黄浦区段水岸更新项目的设计工作。据他透露,苏州河黄浦段水岸更新将更加强调精致化。“黄浦江的平均宽度是400米左右,苏州河可能只有其十分之一,所以苏州河岸线更新中两岸的联动会更紧密。黄浦江的防汛墙可以后退,改造空间更大,与之相比,苏州河岸线的腹地就显得太小。在相对狭窄的空间里,我们就更强调水岸与城市的关联度,更强调细节的设计与把控。”章明说。
对于在全国范围内存在的大量产业转型期的滨水工业遗地而言,杨浦滨江在城市更新方面所作的探索具有引领和示范作用。章明笑着说:“按理说,项目完成后,我家离得也比较远,不可能经常去滨江现场。现在几乎每周,都有外地相关部门前来考察,我也有更多进入并感受自己作品的机会。”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杨浦滨江正式开放之前。那时周边居民突破重重施工护栏进入现场,在章明和施工方紧张磋商时,百姓也自发地参与到讨论中。那时的他,深深地觉察到,城市有机更新给百姓带来的那种浓浓的归属感和获得感。
“建筑可以影响环境,也可以影响人。因此,建筑师必须要有情怀,对城市有感情,对专业有敬畏,对未来有担当。”如今,工作中的章明会时不时地望向会议室墙面正中“宗史时用”四个大字——章明说,那是中国建筑学科的奠基人梁思成的信笺手稿原件。
“宗史时用、向史而新。”便是章明对待建成环境再造的态度。
▲遵循城市发展脉络,杨浦滨水空间以工业传承为核心。| 均原作设计工作室供图
来源:本报记者 赵征南
编辑:付鑫鑫
责任编辑:刘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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