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捧《被掩埋的巨人》的石黑一雄
《被掩埋的巨人》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的一部巨著,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公元5—6世纪英国民族形成时期的故事。亚瑟王曾率领不列颠人发动了一场对萨克逊人的大屠杀,为了防止复仇,他命令魔法师梅林驱使母龙魁瑞格喷吐迷雾致使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大都失去了记忆,表面上大家和睦相处,一派和平气象。亚瑟王去世多年以后,一对不列颠老夫妇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凭着残存在脑子里的混乱记忆出远门寻找其实早已死去的儿子,他们在途中遇到了奉萨克逊国王之命前去屠龙的武士维斯坦和一个被本族驱逐的小男孩埃德温,于是四人结伴而行。最后维斯坦屠龙成功,大地上的记忆开始恢复,埃克索与比特丽丝原来相互背叛过,尽管他们最终原谅了对方,但是死神还是将比特丽丝从埃克索手里夺走,而更为可怕的是,这片土地上即将上演新一轮的复仇和屠杀……
很多学者从记忆、创伤、新历史主义等角度对这部小说进行过解读,得出了一些有意义的结论,但似乎还没有人从“好客”的视角来认识它。我认为这部小说本质上是探讨“好客”与“友爱”的问题。
“好客”问题是现代国家政治的核心命题之一。当代思想巨擘德里达晚年一改早期横扫一切、颠覆一切、解构一切的狂放倾向转而建构起他的哲学体系——好客论,著有《友爱政治学》《论好客》等文本,在这里“好客”与“友爱”具有同质同构性。德里达的“好客理论”主要是在批判性继承康德的永久和平论和列维纳斯的好客思想的基础上打造起来的。康德认为人类取得永久和平需要发扬好客的精神,但是这种“好客”是有条件的,即理性战胜自然,遵守公民法则。换一句话说就是,我先要识别你,你遵守我们的规则,符合我们“好客”的规定,我们才“好客”。法国哲学家列维纳斯正相反,他认为人类最后的和解必须发扬无条件的“好客精神”,不能区别对待异客。德里达以为,在实践层面上“好客”必然是有条件的,但人类万不可忘却无条件的“好客精神”,始终要以无限“好客”来指导实践,这两者既矛盾,又相互促进。他说:“好客的绝对命令又要求违抗所有的好客规则。”根据德里达在《论好客》里的阐释,我们大致上可以把客人分为罗得式异客即外族客人,俄狄浦斯式异客即族内客人,苏格拉底式异客即混族客人。当然,主客身份其实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是一体的。《被掩埋的巨人》正是讨论这几种异客与“好客”问题的卓越的范本。
▲年轻时的石黑一雄
《圣经》里的罗得相对于索多玛城来说是外来人、异族人,这与《被掩埋的巨人》里的萨克逊武士维斯坦十分类似,他对于不列颠人来说是一个异客。不列颠人对待维斯坦是不“好客”的,他小时候和不列颠的布雷纳斯爵爷一起习艺,但是屡屡遭到排斥和捉弄;现在他奉命来屠龙,布雷纳斯爵爷却下令士兵对他进行堵截追杀,目的是帮亚瑟王掩盖当年对萨克逊人的大屠杀。不列颠的骑士高文则先采取欺骗伎俩妄图让维斯坦放弃屠龙,计谋不成就与他展开对决,最后死在了维斯坦手里。当然,作为异客的维斯坦对不列颠人也不“好客”,死在他手里的不列颠人不下50个。他完全能预料得到屠龙之后,萨克逊人会拿起武器对不列颠人进行复仇,这片土地将会血流成河,而这正是他的目的,所以凡是企图阻止他屠龙的不列颠人都成了他的刀下之鬼。罗得式异客体现出现代民族间的相互碰撞、摩擦,甚至仇视、敌对等复杂关系。在古希腊悲剧大师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里,俄狄浦斯跑到雅典附近要求雅典国王忒修斯对他“好客”,因为他们同是区别于野蛮人的希腊人,属于族内客人。在《被掩埋的巨人》中,埃克索与比特丽丝夫妇对于不列颠人来说就是此类异客,埃克索曾是亚瑟王的骑士,因为反对亚瑟撕毁与萨克逊人的保护妇孺的和平协议愤而离开亚瑟王,从此遭到了不列颠人的排挤。小说一开始就提到他们虽然和族人居住在一起,但是只能呆在共居巢穴的边缘,且族人剥夺了他们使用蜡烛照明的权利,在族内他们几乎没有被“好客”过。同时,因为巨龙喷吐迷雾造成人们记忆遗失,埃克索夫妇对待同族的不列颠人也是淡漠的。相反,在小说里,他们对待异族小孩埃德温表示出关心,也曾帮助萨克逊的武士维斯坦,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证了他们对自己族人的不“好客”。俄狄浦斯式异客在这里更多地表现出族内伦理关系的复杂性,“好客”与否因具体的情况而定。
▲石黑一雄的文体以细腻优美著称
对于“好客”问题,如果仅仅只看到小说里描述的以上两种异客形象,恐怕很难理解石黑一雄的真实倾向。其实石黑真正推崇的是一种混族式的异客,即苏格拉底式客人。德里达指出,雅典公民苏格拉底在雅典的法庭上要求被作为外人而享有被“好客”的权利,这里体现出苏格拉底有意模糊自己的身份,其本质是一种对于民族观念和主客划分标准的超越。在《被掩埋的巨人》里,乔纳斯神父正是这样一个异客,他身上体现出对于人类某些传统狭隘意识的跨越,走向无限“好客”的境界。他本是不列颠人,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却没有站在亚瑟王这边,反而认为不列颠人企图掩盖屠杀异族真相的行为是不对的,且为了替族人赎罪,他甘愿承受飞鸟叼啄身体之痛。乔纳斯对于本族人埃克索是友爱的,精心为他的妻子比特丽丝治病,对待萨克逊小男孩埃德温也非常爱护,更有甚者在面对敌视自己的异族武士维斯坦的时候他仍然表现出极大的、真诚的善意。这种混族式异客大概就是石黑一雄探索人类走向最后和平的一种结果,也为我们思考当下世界民族关系提供了一种启示。
作者:梅进文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徐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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