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在《边城》中曾这样写道,“边城所在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是端午,中秋,与过年。三个节日过去三五十年前,如何兴奋了这地方人,直到现在,还毫无什么变化,仍能成为那地方居民最有意义的几个日子。”可如今的中秋节,月亮还是几十年前的月亮,传统的厚重却已难以寻觅,只剩下一块块成分复杂、包装花哨的月饼,在苦苦支撑着节日的内涵,让我们无论如何再也兴奋不起来了。
然而当我读到1936年10月5日《逸经》第十五期刊发的徐中玉先生的随笔《琐语中秋》时,我的眼睛为之一亮,越读越兴奋。并非是由于徐先生用了大量的笔墨详细解读了杜甫、秦观、李峤、陆龟蒙等名家的中秋月诗以及关于中秋节的各种传说,而是他用文章三分之一的笔墨回忆了小时候过中秋节的情景,文字虽不华丽,却真挚自然、亲切动人。2013年5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了6卷本的《徐中玉文集》,可惜的是“徐先生发表的散文、杂文、序跋、报刊文章等,则因数量众多以及文集体量的关系,只能割爱了”,因此很少有人会读到《琐语中秋》,此我把徐先生回忆中秋的片段照录如下,以飨读者:
怎样过中秋节?这真是一桩有趣的回忆。
孩子的时候,每遇中秋就是偶一出门也必匆匆赶着回来。风俗虽然不禁过这节可到别人家去挨,可是要求不被拘束的真的快乐倒底不能到家以外去找。这意思,并不是说别人家就没有够多的糕饼水果给你“吃不了再装着走”,却正相反,但是眼见着累累的东西心里要却不敢讨,给少了却不能多要,给多了却又不好意思一道吃掉,而且吃也不能吃得那么高兴,味道也觉不得那么鲜妙……总之是,一有拘束,该快乐的却不快乐了。这份经验对于每一个大人都不会不熟悉的。
中秋的晚间是过这节日的兴趣集中点。袋子里被自己的手和母亲的手塞满了瓜子、蚕豆、栗子和月饼,一面手里扬着一支雪白的藕枝或者一只香梨,便一溜烟窜出大门去寻找日间约好了的同游的伙伴。那时跳跃在童心尖上的热情,喜悦和兴奋,在时过境迁的今日是再也不能完全想像得出来的。聚着几个一样顽皮好淘气的伙伴在一起,以毫不计量的心情交换着各人所有的食物,玩得饿了时再溜回去爬进暗室大偷特偷,务必每一个小肚子里都已吃到不能再吃的程度,于是便会计划到下面一个游乐的节目。
中秋有月的树下,利用它的黑影藏住各人的身子,听由一个捕捉野猫的人在疏落迷离的月影婆娑中寻找,通常的情形总是因为那个自己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后才会给他一把扭住的。“捉野猫”后往往接上一出“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方法是由五七个同伴各人拉住背后的衣衫牵成一起,第一个叫做老鸡,在他背后的便叫做小鸡。另一派他做老鹰,作振翼捕捉状,老鸡边抵抗边逃走,这样一个跳跃着想捉,一个领着队逃奔便凑成了这件游戏的热闹和趣味。这种游戏却总是在较空大一点的场地里做的。角色之中谁都高兴做老鹰,停会回去老祖父会问你“今天有没有吃到小鸡?”“吃到三五只哩。”这时的快乐犹如古书中大将军征蛮凯旋的光景。次之自然是老鸡。“我做老鸡今天一只小鸡也没有给吃掉呢!”卫国有功的样子自然也能够生出点飘飘然的思想,可是遇到小鸡被吃得精光时老鸡也要会无地自容的。老鹰和老鸡大抵都是拣的工力悉敌的伙伴,由小鸡们公举担任。小鸡都是些年龄稚幼,力气毫无的人物,那时一般的称呼叫他们做“小卒子”。
自然我们还会来一套儿歌。“亮月白丁当,贼来偷酱缸,瞎子看见只,聋子听见只,坏脚追出去,烂手拉住只。”仅能记得这么一首那时最流行的歌词了。在耀眼的月光倾泻下齐声唱歌,这在当时是快乐,是高兴,在现在看来便觉得其颇有诗意,觉得这是一种美极的境界。我们还是愿意留在无知的乐境里呢,还是愿意留在有知的苦境里呢?
疲惫回家,庭心里依然灯烛辉煌。斋桌下放着各色可口的点心—这些点心大人们往往用以骗得孩子们肯陪伴大家一直坐到天明—一套香斗,在檐边上罩起一团浓烟,和着桌边老祖母喃喃的念佛声,看过这情景心里不知会发出几多荒诞野漠却又一字道不出的幻想。偶然也问问老祖母:“孩子们为什么不要念佛的呢?”或者:“假使我们的香斗再多几只,难道我们就能把月亮爷爷接到家里来么?”老祖母的答复总是含糊其辞,现在想来其故也许是她忙于念佛不愿答,也许就是压根儿的答不出。十年了,中秋月犹在,老祖母却早已归天!
多时来还盛行了一种中秋日吃糖芋的风俗。芋头不必自中秋日吃起,而中秋日则非吃不可,吃盐煮的也不成。“八月勿吃糖芋头,死了后没有好坟堆。”不但善于为生前打算而且也善于为死后经营的这古老国度的古老人民,似乎正因此才给大家造了许多口福。他如月饼的翻陈出新,花样百出,怕还是最近的事呢。
为什么徐中玉先生会想起儿时过中秋节的往事呢?
这要从1934年说起。这一年暑假徐先生离开江苏江阴老家,来到山东青岛的国立山东大学中文系读书。一年后徐先生就在1935年9月出版的《中学生》第五十七期上发表了随笔《乡音》,表达了他对故乡的依恋,“离开故乡算来已有九个月了,虽说都市生活的烦嚣和刻板于我已成了习惯,但愈习惯了便更易引起我对于故乡的恋念来。故乡有我的家,一个充满了和谐同知足的家。家里有中年的父亲,母亲,以及不时要写信来问我近况的姐妹们。故乡有我儿时的游伴,还有为别处所无的树木和田庄。故乡于我是另具一种认识的。我爱故乡的老旧和淳朴,便连在别处见了往往要摇头的愚蠢也一样强烈地爱恋着”,“每星期一封家信”,“除了写家信,我设过种种方法想知道故乡的近况,如看故乡的报纸,如给故乡的友人写信,等等,这便可表示我怀念故乡到了极点,那是毫无异议的”。离家两年了,每逢佳节倍思亲,中秋节,怎能不勾起先生的回忆,怎能不想起他儿时的玩伴,思念他去世十年的祖母,还有他们一起过中秋的美好时光呢,“这在当时是快乐,是高兴,在现在看来便觉得其颇有诗意,觉得这是一种美极的境界”。
一直听说徐中玉先生要动笔写自传,不知先生是否已经把这段充满着“不被拘束的真的快乐”的儿时记忆写进去了呢?105岁的先生今年已经离我们而去,又到中秋佳节,格外思念先生。
作者:宫 立
编辑:蒋楚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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