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望先生(1912~1990)
1978年秋,我以在校二年级本科生破格考取硕士研究生。当时研究生尚无发论文要求,但既进入专业学习,总希望有些研究成绩。最初一整年,由王运熙先生负责基础课,每周一下午来宿舍讲课。学年结束,交作业的同时,交给王先生一篇短文《关于〈全唐诗补逸〉中几首诗的误收》,大约3000字,文末所署时间为1979年6月12日,是我写的第一篇有些学术意味的文章。
《全唐诗补逸》是孙望先生的著作。孙望(1912~1990),原名自强,字止畺,江苏常熟人。1932年金陵大学学习时,就从事唐诗辑佚,到1936年,成《全唐诗补逸初稿》七卷,得诗“二百七十有奇”。此稿曾有排印本刊布,学术圈有一定影响,日本学者铃木虎雄称赞该书“于唐诗裨益匪浅,谨为学界庆贺”(据百度百科孙望条引录)。闻一多编《全唐诗汇补》《全唐诗续补》,也据以摘录。经40多年增补,到1978年编成《全唐诗补逸》20卷,补诗830首又86句。其文献采据,以石刻文献、《永乐大典》和四部群书为大宗,较重要的收获有敦煌存一卷本王梵志诗、宋刊十卷本《张承吉文集》存张祜诗、清刊《麟角集》存王棨诗、清刊《丰溪存稿》存吕从庆诗、《永乐大典》存宋之问、王贞白佚诗等,以及《渤海国志长编》存中日交往诗。《南京师范大学学报》1979年第一期刊发其中64首,引起我的兴趣。最初感觉有似曾得见者,决定加以追究。
当时还没有电脑,更没有网络与古籍检索,我的办法是借助语辞工具书。这次得力于上海书店出版附有详尽索引的韵编类书《佩文韵府》。《佩文韵府》编成于康熙间,从历代古籍中摘录辞语,提供旧体诗文作者参考。此书篇幅宏大,在《四库全书》中列第二,查检更不方便。上海书店缩印本字很小,不方便阅读,但附有极好的四角号码索引。我将孙先生已刊逸诗中所见语辞,一一检索,居然发现八首在《全唐诗》里已收,但在别人名下。我发现这些线索,据以分析各诗的流传过程,写成上述短文。
到下学期开学之初,王先生将我的原稿与孙望先生回信交给我,并说:“你的这篇文章,已经达到可以发表的学术水平。孙望先生我是认识的,因此先寄给他看看,他已经回了信,愿意接受你的意见,你的文章就不用另外发表了。”我当然同意,此文至今收存而未发。
孙先生回信写于同年6月29日,行楷写了三页,很庄重。录第一节:
收到运熙先生转来大作《关于〈全唐诗补逸〉中几首诗的误收》原稿一份,拜读甚佩。由于《永乐大典》成书怱怱,核对不精,致错出讹夺,随处可见,此固昔贤之过,然要由本人学疏识浅,治事草率,致纷然杂取,徒贪富巨,咎在于己,尊文屈护我短,具见厚爱,至深感纫。
前者中华书局编辑部同志亦曾函示,《补逸》全稿中类似情况者已发现近六十首,目前大部已作补救。惟杂务缠身,坐立不宁,可用于整理校核之时间,周不能六之一,每以不得专心致志以从事斯业为憾耳。
我所指出诸诗多承《永乐大典》之记载,故孙信先说明有“昔贤之过”,更自承自己也有疏失。信中提到中华书局编辑部的发现,则因当时编辑部有河南编《全唐诗》首句索引,我发现者他们也发现了。
孙信主体是说明《补逸》中发现互见问题如何匡补。他告与书局商量的办法,有“存题、标作者、删其诗”等,并已初步改讫。又告:“今阅尊文,具见所论深入而细密,私心欲摘采尊见,以丰富论证。仍拟注明论据之提供者,示不敢掠美也,未识能邀同意否?”这对我当然是很大的荣宠。
1982年6月,《补逸》作为《全唐诗外编》中的一种出版,其中多处引到拙说,如卷六李端《赠秋浦张明府》下有考云:
友人陈尚君同志谓此诗不类李端之作,以为杜荀鹤者,唐末石埭人,秋浦与石埭相去不远,同属池州,杜荀鹤释褐前投诗邻县明府,亦切情理。其时战乱遍及中原江南,诗中‘吏才难展用兵时’云云,自是实录,诗当以杜作为是。
我比孙先生年轻40岁,当时还是在学学生,孙先生以友人视之,对我之浅见尊重如此,足见前辈之风范。
近日又检得次年7月孙先生给我的一信,其中说到:
今又以新获资料见寄,感何如之。其中贵阳陈矩刊日本旧藏唐卷子本《翰林学士集》,望所未及见;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抄录李康成《玉台后集》,过去亦未注意;凡此所示,殊可贵,尝以为若能多补一两首,亦是快事,况今所示,多出数十篇,诚喜出望外矣。
现在能记得的,当时在忙学位论文,初拟作南宋刘克庄研究,将刘集通读过,因发现其中引及《玉台后集》。《翰林学士集》中唐人逸诗,国内最早发表是张步云《唐代逸诗辑存》(见《文学遗产》1983年第二期)。当时复旦古籍书库对研究生开放,因得披览群书,有此发现。当时并没有自己要辑录唐诗的计划,故将发现及时告诉孙先生。
1981年6月,得机缘到南京、北京访书,得以专赴天竺路二号孙先生寓所拜谒请教。首次见面,他是清癯而略显拘谨的老者,不算健谈,人很谦敬。我告诉他,行前曾请本师朱东润先生写信介绍,朱先生说30年代孙在金陵大学毕业,论文还是他受教育部委托审定的。孙先生听后很感动,说他毕业40多年了,始终不知论文是谁审定的,至此方得知道。
1982年,《全唐诗外编》出版,发现前面告诉孙先生的唐代逸诗,都没有补入。此前因论文做欧阳修,在北宋典籍中也发现一些唐人逸诗,引起我继续做唐诗辑考的兴趣。到1985年,我搜得唐人佚诗过2000首,编为《全唐诗续拾》。中华书局审读后,委托我同时修订《全唐诗外编》。前此已征求孙先生意见,书局转来孙先生回信,说我是作此工作最合适的人选,对我的工作完全信任。
后来见过孙先生两次。一次是1985年6月到扬州参加任半塘先生博士生王小盾论文答辩,我作为王运熙先生助手列席,其间曾与孙先生等同游瘦西湖;另一次是1989年末,因与河南大学商量《全唐五代诗》合作事宜破局,路过南京,专门抽空去看孙先生,向他通报有关动态。记得他当时在看徐州师院孙映逵主持的《全唐文》点校稿,身体已经很弱,握手感觉很凉。但他说自己学生委托审订,还是应认真看过。
孙望先生是严谨庄重的学者,我在他著作中看到朴学者的治学态度:学术商榷中对不同意见之尊重,辑佚工作中对给予自己提供线索者之提名致谢,甚至校录文献中原题与拟题的区别,他的做法,我都有所学习与继承。而唐诗辑佚应该给读者提供尽可能完整的文本来源说明,对有争议的作品应多方斟酌,客观表达,也是我从他的著作中体会到的。
作者:陈尚君
编辑制作:薛伟平
责任编辑:张裕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