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
在 《波拉尼奥小说的几何学》一文中,哈维尔·莫雷诺将罗贝托·波拉尼奥的小说描述为一个不完整的直角三角形。先不说莫雷诺的阐释是否合理,毕竟他把以《未知大学》为代表的诗集排除在外,只选取了《智利之夜》《荒野侦探》《2666》等十来部小说。这些小说来自波拉尼奥的最后十年,无一例外都有着相似的主题:在生命的尽头戮力回望过去,描绘拉美的文人生态。当然,这样的文学并不温柔,它与波拉尼奥一起,在漫漫的流浪路上,相伴而行,经受洗礼,练就出凌厉的本性。没有品尝过磨难的人,应该无法理解他的坚持。他深信文字的“纯粹无瑕”,情愿用一生的时间,去守护那些被他视若珍宝的文学作品。
可惜,命运并没有给波拉尼奥太多时间。为了再现他的拉美情结,为了赶在结束之前说完心中所想,他的语气是急迫的,态度是激烈的。《智利之夜》是一本将死之人的临终自白。叙述者塞巴斯蒂安·乌鲁蒂亚·拉克鲁瓦,兼具三种不同身份:神父、诗人、文学评论家。然而,立志文学创作并不代表真正明白文学的意义。至少,拉克鲁瓦并不纯粹,从一开始,他就放弃了作家的天真,开启了他的“黑夜”之旅。那么,这里究竟存在怎样的文学?波拉尼奥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不过结合他的另一部作品《遥远的星辰》,不难看出端倪:上世纪60年代,某位自称为“野蛮文学运动”开山鼻祖的文学恶棍,将自己关在遍地垃圾的房间里,通过亵渎经典作品,与成名作家进行灵与肉、精神与凡胎的沟通,进而超越文学壁垒,将自己定义为“伟大作家”。
或许,这只是波拉尼奥的想象,但不可否认的是,它的确真实存在过,“至少是因为我们为了避免跌入垃圾堆里,我们才称其为文学”。不知道在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波拉尼奥有着怎样的心情。可以肯定的是,他无愧于他写下的每一个字、每一段话。终其一生,他不会像留守在智利的同行那样,为了无限度地向上爬升,污损了文学纯净、柔软的质地。《智利之夜》的六个故事,从不同侧面印证出波拉尼奥的观点,串联起恶棍拉克鲁瓦的一生。最初,他在文学评论家费尔韦尔的庄园里,仰望诗人聂鲁达的背影;随后,他听到危地马拉画家和奥匈帝国鞋匠的故事,终于明白坚持理想的代价;接着,他去往欧洲,以“古迹保护”的名义,学习、参与用猎鹰捕杀鸽子的行动;回国后,他闭门不出,读起了古希腊文学,对窗外的变故装作不知;最后,他受邀到小说家玛利亚·卡纳莱斯的沙龙彻夜狂欢,却不清楚宅子的地下室,正在进行着怎样肮脏的勾当。
《智利之夜》
[智利]罗贝托·波拉尼奥著
徐 泉译
世纪文景公司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那么,波拉尼奥呢?他的身体“业已衰老”,精神却永远年轻。他就是故事里那个患有严重厌食症的中美洲画家,“反复又徒劳”地想要在巴黎的街市,寻找墨西哥城黎明前一小时的天空;他是得不到国王资助的奥匈帝国鞋匠,执意以一己之力为天下英雄树碑立传。这意味着,就算明知世界已经千疮百孔,他仍然会和挑战风车的堂吉诃德一起,“全身心地投入到他自己执著的梦想中去,越过噩梦前进”。因为,在梦的另一边,有他日夜期盼的墨西哥城,以及“威严、宁静、暗沉而又庄严”的英雄岭。哪怕要把身体彻底掏空,哪怕注定是“溃败”的前奏,也要让自己成为“英雄岭”里唯一的英雄。
回顾前半生,波拉尼奥曾经这样写道:“我失去了一个祖国,却赢得一个梦。”当然,这个他从博尔赫斯那里拿来的意象并不美好,更不诗意。至少,波拉尼奥从来没想过,要用甜蜜的糖霜去包裹现实的苦药,去掩饰恶棍的劣迹。仿佛要制作一部无声电影,《智利之夜》在黑夜里起身,在黑夜里终结。但谁都不要指望,波拉尼奥会给我们提供一段完整、鲜活的影像。如他所说,《智利之夜》就是一种混合着梦魇、谵妄、谎言的呓语,是一卷闪耀在白色屏幕上的“烧毁了的电影胶片”。要命的是,胶片映照不出梦中人真正的模样,却带来了似是而非的幻觉:他们不但不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反而自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宣称“我们的动作变得不一样了。我们像羚羊那样活动着,或者像梦见了羚羊的老虎那样活动着”。
问题是,羚羊是怎么活动的?老虎又是怎么活动的?如果不能紧紧地“跟随着历史”,柔弱的羚羊难免会成为猛兽嘴边的腐肉。于是,为了在虎爪下偷生,羚羊学会了改变。久而久之,就有了这样一幅荒诞的画面:羚羊扮作老虎的模样,亦步亦趋地跟随猛兽,走入漫漫的夜色之中。这何尝不是一种成长?或许,可以用《未知大学》里的句子来诠释拉克鲁瓦的成长:“而噩梦对我说:你将成长。你将把痛苦和迷宫的形象抛下,你将遗忘。但那时候成长可能是一桩罪行。”显然,早在他的诗人时代,波拉尼奥就有了最初的文学方向。在这里,写作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头脑风暴”,只要生命还在,就不会停下脚步。而《智利之夜》呢,作为波拉尼奥飓风的核心,不过是依照他事先埋好的伏笔,一步一步地卷了过去。
作者:谷立立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张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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