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桑塔格全传》书影
桑塔格抱着莱博维茨的长女莎拉
姚君伟
去年年底,收到人民文学出版社郭娟老师从北京寄来的一本新书——丁玲儿子蒋祖林的《丁玲传》。郭老师在书后所附的照片上发现了桑塔格,遂转拍后发给我。我指出图片所配文字说明上的小错误,并表示对这本书感兴趣,要上亚马逊购买。她说暂时还买不到,她马上寄一本给我先睹为快。不日,书就到了。时隔不久,另一本书《铸就偶像——苏珊·桑塔格全传》从美国快递过来,寄书者即书的作者之一卡尔·罗利森。他们寄书给我,都是因为同一个人——苏珊·桑塔格。
2004年,我在美国访学时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图书馆看到《铸就偶像——苏珊·桑塔格传》(2000年版)这本书,一口气读下来,觉得文字生动,笔触冷静客观,不捧不杀。随后,我开始查阅作者的相关资料,发现卡尔·罗利森和莉萨·帕多克原来是一对夫妇,这对伉俪或联袂或独立撰写了十数本名人传记,传主包括美国女演员梦露,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艾米·洛厄尔,美国演员达纳·安德鲁斯、沃尔特·布伦南、山姆·戈德温等,因为多年撰写人物传记,对传记文学多有研究和感受,他(们)因此还专门撰写过《传记:使用指南》,并写过《美国著名小说家》《著名剧作家》《戏剧批评调查》等,可谓笔耕不辍,著作颇丰。如今,卡尔·罗利森还与时俱进地建立了个人网站,介绍他已出版的作品和正在撰写的作品,读者可以在上面与他互动,可以通过他的网站购买他的作品,不想买也可以借阅。
我当时刚刚译完桑塔格的长篇小说开山之作《恩主》,对她的生平和创作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回国后不久,上海译文社有意在译入桑塔格作品的同时翻译关于桑塔格的作品,《铸就偶像——苏珊·桑塔格传》列入选题。当他们联系我翻译时,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甚至推迟了其他原定的研究计划,全心投入其中。翻译过程中,我通过电子邮件联系上了罗利森夫妇,请他们答疑之外,希望他们为中文版写篇序。可能这个要求有点贸然,卡尔回邮件说,序是可以写的,但得付费。我当时有点不快,心里想:“把你的书译入中国,这是在为你扬名,况且你也应该有版权费收入了,不说谢谢我,还开口要价,真够小气的,锱铢必较啊。”我于是给他回信,告诉他:“我译过桑塔格的书,也请桑塔格为我的译著专门写了中文版序,桑本人根本没提钱的事……”同时我对他说,出版社不可能付钱,若他坚持,请他开价,我个人付费给他。我一直觉得,一本译著,一定要附件齐全,译文序跋一样也不能少,如果能有原作者专门写序则尤佳。
很快,他就回了邮件,表示不再要价,一定抽时间帮我写中文版序。真是不打不成交,我们从此开始了邮件交往,他耐心、认真地回答了我翻译中遇到的每个问题,而且,我们的友谊因此持续下来,只要他出了新书,一定会签名寄一本给我,而每年的圣诞节前,我都会给他寄去圣诞贺卡或一个小礼物。
然而,《铸就偶像——苏珊·桑塔格传》只写到1999年。我2006年翻译时就多次和卡尔提过,传主桑塔格已于2004年辞世,她生命的最后阶段是她人生又一个辉煌的阶段,最后这五年,她的创作、她的社会活动、她对美国时事、世界事件的看法和评论、她与病魔作斗争的经历、她对生命的不舍,都是她传记中不可或缺的章节。她的离去也是一个华丽、凄美的谢幕!卡尔告诉我,他一定会把这本传记增订为一本全传,给桑塔格的研究者和爱好者一个完整的传主。
不久,他就在邮件里告诉我,他已经在着手修订和更新《桑塔格全传》了。
2015年12月21日,卡尔发来邮件,说他终于完成《桑塔格全传》的修订和更新工作,并告诉我,他还写了一本薄薄的普及型研究专著——《理解桑塔格》,这两本书都将在2016年秋季出版。之所以说“终于”,是因为卡尔的妻子莉萨一直身体不太好,动过几次手术。每次他给我写邮件来总会说“如果不是因为莉萨的身体,我们一切都很好”。但他一边照顾着生病的妻子,一边还在写作,真是令人感动。
也是在这一封邮件里,他把全传的序发给我,同意我先译出来发表,让中国读者先睹为快。修订《桑塔格全传》的原则与他们撰写《桑塔格传》的初衷一样:是要把桑塔格写成一个人——是人就有缺陷,没人能摆脱这一点,桑塔格这样一个偶像人物也概莫能外。尽管当初他们曾经试图采访桑塔格本人,但因为可以想见的原因而未果。他们查阅了几家档案,特别是弗雷·斯特劳斯·吉劳出版社存放在纽约公共图书馆的档案,还采访了她生活中的关键人物,其中许多如今已离世,这是他们特别得意的地方,因为其他传记作家永远都不可能采访到他们了。卡尔当时就断言:有足够的证据显示桑塔格的文学地位的上升,够他们写一本偶像传记——她的第一本传,即不管在她去世后有多少种传记出来,这一本都会是引人注目的。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桑塔格传》是一本在传主尚在世时就出版的传记,叙事实事求是,有一说一,该点赞时就点赞,不吝笔墨,该批评处就批评,绝不欲言又止。卡尔多次在邮件里非常自豪地强调,增订版全传增加了很多新材料,他们接触到了桑塔格的书信和日记,于是有机会优化他们叙事的质感,加入一种直接性;这一直接性主要是因为不仅更加接近桑塔格本人的声音,而且更加接近她的朋友们的声音——包括在哈丽雅特·兹沃林的日记和故事里听到的声音。
《桑塔格全传》继续坚持传记创作的原则,实事求是地讲述了一个偶像成功打造的过程,但是作者也一次次地努力,试图用语言和事实来打破这个偶像,让传主回归普通人的行列。
原传共二十八章,从1933年写到1999年。增订版书前增加了“序”,后面内容补充了两章,从1999年开始到2004年桑塔格去世,分别以“痊愈与排斥”和“终结”为题;此外,还增加了“尾声”,与“序”前后呼应,终于如作者在给我的中文版序中所言——“提供一个完整的故事”。
除了对前二十八章部分内容进行修订,在篇幅并不长的全新的最后两章里,卡尔补充了桑塔格小说《在美国》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后的“剽窃”风波、讲述了桑塔格在“9·11事件”后连续两天发表两次不同的评论的前因后果、桑塔格与胞妹朱迪丝的关系修复等等,可能更令中国读者意想不到的是她与著名摄影师安妮·莱博维茨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我们知道,桑塔格去世后,她儿子大卫·里夫写过一本书《死海搏击:母亲桑塔格最后的岁月》来纪念他的母亲,书中他这样定义母亲与莱博维茨之间的关系:“她(桑塔格)多年来断断续续的同伴安妮·莱博维茨”。大卫在这本不厚的回忆录中仅两次提到莱博维茨,均是一笔带过,语气并不恭敬,甚至谈不上尊重。一次是提到他妈妈病重期间有友人来看望她,来访者告辞时她会感到焦虑,莱博维茨则是来访者之一。另一次,他则不无情绪地说莱博维茨“以拍摄名人之死的杂耍照片”来“纪念”/“羞辱”他的母亲。这样的描写会让我们读者以为,她俩的关系真的非常一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甚至连朋友都没得做,因为在桑塔格去世后,莱博维茨的举动冒犯了高雅趣味的准则。
然而,这次我在《桑塔格全传》里读到了卡尔不同的描述。首先,从桑塔格接受化疗开始,她就允许莱博维茨对她进行拍摄,莱博维茨因为桑塔格而对摄影的理解更为深刻,她因此将去世前后的桑塔格作为拍摄对象进行她这个摄影师自己严肃甚至残酷的研究。卡尔得出与大卫完全不同的结论,认为莱博维茨是在打破桑塔格这个偶像的形象,表明她的独立,并因此维护了传记要求的尊严。在这一点上,作者对摄影师的做法是持支持态度的,也许是因为,他们这时都站在创作者这个立场上了。
其实,当桑塔格前一次从子宫癌康复后,她就非常积极地参与到莱博维茨的“妈妈计划”当中。五十一岁的莱博维茨生下孩子的那一刻,桑塔格像个护士,身穿护士长袍,头戴浴帽,戴着口罩,抱着新生儿莎拉。艾莉森·艾斯特布鲁克医生拍下了这个画面。三个月后,画风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桑塔格感觉被抛弃、没人要、没人爱了,因为莱博维茨全身心地扑在照顾女儿上面。大卫一方面安慰妈妈,说新妈妈们关注孩子是非常正常的现象,加上安妮等这个孩子的到来等得太久了,另一方面,他还和莱博维茨说到他妈妈的伤心,显然希望莱博维茨对他妈妈好一些。虽然莱博维茨作了辩解,但桑塔格在莱博维茨的家里,身处两个厨师、两个保姆、一个管家外加几个勤杂工当中,她觉得自己孤单、缺少爱,像是个访客、食客,她因此感到沮丧、羞愧。尽管这样,桑塔格也十分喜欢那个孩子莎拉,她和莱博维茨曾一起带着孩子到巴哈马群岛游玩,莱博维茨为桑塔格和孩子拍摄了在沙滩玩耍的照片。她们还一同去了巴黎。但正如大卫所言,她俩的关系时好时坏,断断续续。不过,尽管在大卫的书中,对莱博维茨只是一笔带过,事实上,她在桑塔格身边用镜头记录了她极其痛苦折磨的生命最后时光,而桑塔格也希望她陪伴左右,希望她拍摄自己。一旦她或其他她亲近的人不在身边,安定药也无法消除其焦虑。我们从卡尔的书中了解到、而大卫书中没说的是:是安妮·莱博维茨安排的私人飞机把桑塔格送到西雅图接受骨髓移植,并向她保证她身边一定会有她熟悉的人陪着她。然而,移植失败了。当负责她治疗的医疗小组的六位医生聚在她的病房向她宣布时,这个女斗士崩溃了,她尖叫:“但这就意味着我要死了!” 有一个医生对她说:“你最好用这段时间想想你的精神价值。”这根本无法安慰桑塔格,她回答道:“我没有精神价值。”医生又试着说:“你也许希望和你的朋友们一起度过这段时光。”桑塔格大叫:“我没有朋友!”
同样,我们在大卫的书中没有读到以下的内容:在宣布移植失败的第二天,莱博维茨丢下她病危的父亲从佛罗里达赶了过来,她一进桑塔格的病房,根本没有考虑可能被传染,要按医嘱戴手套、戴口罩、穿长袍,直接就爬上床拥抱桑塔格。随后,她又一次安排私人飞机把桑塔格接回纽约斯隆-凯特林纪念癌症中心作最后的努力。桑塔格去世时,莱博维茨不在跟前,但她又一次从佛罗里达飞过来,赶在午时殡仪馆工作人员来运送桑塔格之前,精心为桑塔格安排了最后的服装,米兰的上装、威尼斯的围巾、桑塔格去剧院时喜欢穿的黑天鹅绒的邓姚莉外套,恍惚中,她还为桑塔格拍摄了最后几张照片,心疼她因为浮肿而变形得已难以辨认的身体……情深意切,一切都在行动中。不知道为什么身为儿子的大卫未被感动,在书中只字未提。难道仅仅是因为拍了她母亲最后不够光鲜却真实的照片吗?
多年前,桑塔格不愿接受罗利森夫妇的采访,不愿意向人袒露自己的隐私,作者表示可以理解,这是一个人(那怕他/她是伟人,是偶像)正常的反应,如果这个隐私不被人接受,会被视为不正常,那他/她更会尽力来阻止。而我们的传主桑塔格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但传记作者不然。人们常说,传记有两种,一种是与传主无关的人写的,那么很可能不为传主及其亲属所肯定;另一种是传主或其亲属钦定的,那大概会是对传主的优点大加赞美,对其缺点避重就轻,一带而过。其实这两种说法也不全面。桑塔格去世后,她的儿子大卫·里夫一直在物色人选,为他的妈妈写传,几经周折,选定了本杰明·莫瑟这位年轻的传记作家。但是,即便是他钦定的人选,大卫在给我的邮件中也明确表示,他并不是百分百满意。其实也没有人会令他百分百满意,因为这个传记作家肯定要涉及他妈妈的一些隐私,这必然会引起他的不满。去年年底,莫瑟来邮件告诉我,他终于要完稿了。其实这一句话他已说了两年,因为一年前就曾经这样对我说过。他总是说,桑塔格这个传主太过复杂,要补充的东西太多,总感觉还没写完,还没尽兴。相信这一次他说要完稿了是真的,因为他说他要去威尼斯过冬,而且,从此他再没给我写过邮件。
真正合格的传记作家必须坚持传记写作的职业操守,尽可能全面、公正地还原传主的真实全貌,《铸就偶像——苏珊·桑塔格全传》的作者做到了。《全传》英文版已经面世。莫瑟的《桑塔格传》虽然还没问世(莫瑟在完稿后曾对我说过,再有多少内容,总有个完稿的时候,他这儿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下面就看出版社的了),但译林出版社已买下中文版版权;上海译文社明年也将重版《桑塔格全集》(凡十六种)。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新版、重版的推出必将会掀起新一轮桑塔格热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