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棣
从流行到经典,也许一夜之间,也许要走很长的路。从经典再到流行,或许不再有那个命,或许势在必行。其间的复杂迂回,真是莫衷一是,常出意料。茅盾写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的《子夜》,可以说是一个复杂而又微妙的例子。
《子夜》诞生之初,立即引起社会轰动,可谓风靡一时。不仅左翼文化人如瞿秋白盛赞“这是中国第一部写实主义的成功的长篇小说”,连保守主义的吴宓也称《子夜》“笔势具如火如荼之美,酣姿喷薄,不可控搏。而其细微处复能婉委多姿,殊为难能可贵”。不仅一步到位、成为经典,而且雄霸中国现代文学史长篇小说的擂台长达半个多世纪。当然,这其中可能政治的因素要远远大于艺术的力量。其实小说发表当初,也并非众口交誉。季羡林回忆说,他和吴祖湘当年就曾在一个夏日里,“一直争到室内渐渐地暗了下来,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方才鸣金收兵。而吴祖湘赞美的,其实全都是其社会阶级分析的一面,而吴本人则一心向往之,恨不得能写出具有同样社会功能与作用的作品。
时隔八十个寒暑之后,我又在一个冬夜里捧起茅盾的《子夜》,想再次探秘这部经典。无奈还不到夜半时分,我已实在无法忍受,不能再继续挑灯夜读下去,只好颓然合上这部长期享誉之作。说实话,除了开篇关于吴老太爷《太上感应篇》的情节还略有似曾相识以外,其他人物情节我已全然陌生。就连这样仿佛是初读,也找不到什么引人入胜的情节、击节欣赏的语言、生动逼真的人物。
包括那最经典的吴老太爷的故事里,居然也冒出这样的句子:“坐在这样近代交通的利器上,驱驰于三百万人口的东方大都市上海的大街,而却捧了《太上感应篇》,心里专念着文昌帝君的‘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的告诫,这矛盾是很显然的了。而尤其使这矛盾尖锐化的,是吴老太爷的真正虔奉《太上感应篇》,完全不同于上海的借善骗钱的‘善棍’”。上述这两个长句子,分明更像是文学评论或是分析,而不像人们习惯所说的所谓小说语言或描绘。除了语言上的问题,书中走马灯似的人物,也有过于分散、不够集中的毛病。雷参谋与吴太太的私情故事,就是典型的虎头蛇尾,不了了之。
我深信《子夜》当年的走红,是沾了主题先行、题材决定论的光。也就是说,踩到了当时社会的神经末梢、敏感话题,大约就跟今天网络博客上的某些著名写手们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子夜》在政治走向上的正确。后来历史的发展,刚好沿着它的方向迈步。
站在二十一世纪的十字街口,我忽然发现《子夜》又有了东山再起的各种可能性。首先,松散支离的结构性弱点,恰恰符合当代电视连续剧的编剧特征,远比其它同时代的小说更容易化解为一集接一集的拉洋片。说得好听点儿,这叫开放型或发散型结构,随你怎么编,“戏说”么。其次,如今社会经济政治走向所带来的一切负面现象,完全有可能让它原有的主题先行再度取得第二次辉煌。更何况还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大唱资本家的赞歌,这在几年前不也是一件挺时髦的事情么。前几年新编的电视连续剧《子夜》,正是按照这个思路炮制的。资本家全都变成了爱国的英雄好汉。不变不成啊,不然谁给你投资拍片呢。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部书里所有按照西方古典小说艺术手法看来是粗糙、稚嫩、不够尽善尽美的地方,又恰恰颇为契合现代西方小说的特点。例如,虎头蛇尾、没有因果,恰恰被尊为是现代经典西方小说更为逼近人生真相的地方。甚至汉语语言上的不足,通过外文翻译,也往往得到自然而然的提升。于是,据说有现代日本评论家认为,这是一部可以与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媲美的杰作。简而言之,化腐朽为神奇,《子夜》不仅可以被拍成电视连续剧再度流行它一把,眼看它仿佛还又要接着继续经典下去。世上的事情,就是这般的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