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闾
读史,我总是采用苏东坡提出的“八面受敌法”,尝试着变换不同的视角,寻找不同的切入点,采用不同的方法,“每次作一意求之”,层层递进,渐次深入。有时是正读,有时是反读;有时是深读,有时是浅读;有时找出多种史籍,就着不同流派、不同观点比较、对照着读,有时带着悬疑、预设一些问题有目的地读。或者重视必然,或者关注偶然;或自其变者而观之,或自其不变者而观之;或者“述远者考之于近”,强调今人的本位,或者侧重理性的审视与客观的评判;或者以宏观视野勾勒出历史之经纬,研讨广阔的社会转型,或者把注意力集中在更生动、更具体、更富有个性的微观历史景象上。
以我个人体验,培根说的“读史使人明智”,确是千古不易的真理。通过读史,使头脑开窍,在实现知识积累的同时,获取了无限丰富的政治智慧、人生智慧。我在阅览史书的过程中,总是随读随记,一切有关人物品鉴、人才理论、人生遭际、命运抉择、人性发掘、生命价值、功过得失、事物规律等诸多心得体会,即便是吉光片羽,点滴感悟,无不认真记下;然后,进行分析、排比、归纳、综合,包括对于史实的重新把握;在此基础上,通过古今联想,中外比较,历史哲学的思考,人生智慧的升华,以及对于人物、事件及其演进变迁的认识与感悟,加以联结与组合,最后按照一个个专题用文字整理出来。
这里关键的环节,是不断地提出问题、设问置疑。“提出问题是所有史学研究的开端和终结,没有问题便没有史学。”(法国史学家费弗尔语)问题从哪里来?来自于“春灯走马”般的人物和万花筒样的史境。整个读解、叙述的过程,有如涉足平生未曾寓目的奇途异境,是充满着趣味与快感的。历史总是在矛盾中前进,历史进程中充满了种种悖论与偶然性。有时候,你看它向东逸去,结果却显影于西方;有时候,种下了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有时候,来势汹汹,过程奇诡,而兰因絮果却比较寻常。应然而实未然,既在意中又出乎意外,这在历史发展进程中也并非罕见。
我在《龙墩上的悖论》一书的自序中曾经谈到,我常常透过大量的细节、无奇不有的色相,以及非理性、不确定性因素,复活历史中耐人寻味的东西,以期唤醒读者的记忆。发掘那些带有荒谬性、悲剧性、不确定性的异常历史现象;关注个体心灵世界;重视瞬间、感性、边缘及其意义的开掘。既穿行于枝叶扶疏的史实丛林,又能随时随地抽身而出,借助生命体验与人性反思去沟通幽渺的时空;通过生命的体悟去默默地同一个个飞逝的灵魂作跨越时空的对话,进行人的命运的思考,人性与生命价值的考量。就是说,我的读史与写史,有别于一般史家的或为搜集或为著录或为考订或为诠释的治学方式,致力于一环扣着一环的史料联结;而是以文学形式载记个人的有史有论、史论参契的读书心得。而所论也不限于理性的结论,更多的是会心的体悟、情怀的期待。
同是读史,写作者与一般人的立足点不尽相同。面对历史资源,除了着眼于资治、垂范、借鉴、参考等社会功能之外,作家还有一个以历史为题材写成作品,以观照世界、解悟人生的考量。此其一;其二,“文学是人学”,作家最为钟情、着意的是历史人物,这个人物可大可小,可轻可重,关键是要具备典型性;其三,由于作品属于文学体裁,还需借鉴象征、隐喻、通感、联想、意象组合、虚实相间、时空切换等艺术表现手法。我在历史文化散文的人物描写中就曾作过多方面的尝试,这里只举一个事例。
那年我到浙江金华去,在八咏楼看到了一尊李清照的塑像。我站在她的长身玉立、瘦影茕独的雕像前,对着她那两弯似蹙非蹙、轻颦不展的凝眉,久久地凝望着,沉思着。似乎渐渐地领悟了或者说捕捉到了她那苍凉身世和饱蕴着凄清之美的词章的神髓。回来后写了一篇名为《终古凝眉》的散文,集中写晚年李清照的愁苦。从前有人说:“太白有诗皆咏酒,易安无语不含愁”。愁,是《漱玉词》中一个关键词。“薄雾浓云愁永昼”,“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我发现,悲凉愁苦根植于易安居士的本性之中,弥漫于她的整个生命历程。这种生命原始的悲哀在天才心灵上的投影,正是诗人之所以异于常人的根本所在。由于她自幼生长于深闺之中,生活空间狭窄,生活内容单调,没有更多的向外部世界扩展的余地,因而,作为一个心性异常敏感,感情十分复杂的女性词人,她要比一般文人更加渴望理解,渴望交流,渴求知音;而作为一个才华绝代、识见超群、具有丰富内心世界的才女,她又要比一般女性更加渴求超越人生的有限,不懈地追寻人生的真实意义,以获得一种终极的灵魂安顿。
在写法上,我借鉴了外国电影《戈雅在波尔多》和小说家伍尔夫短篇小说《墙上的斑点》,它们都是想象、联想的范本。伍尔夫在小说中,就墙上的一个斑点,做出种种想象——燃烧的炭块、飘扬的红旗、悬挂肖像留下的钉子孔、夏天残留的一片玫瑰花瓣、阳光下圆形的古冢,最后认定是个蜗牛。而我写李清照,也是从她的一对凝眉写起。如同《文心雕龙》中所说的:“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
以历史为题材写作散文,最遭人诟病的是缺乏主体意识,通篇罗列事实,满足于史海徜徉而忘记了文学本性,出现所谓“历史挤压艺术”的偏向。我很认同哈佛大学教授斯蒂芬·格林布拉特的说法:“不参与的、不作判断的,不将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的写作,是无任何价值的。”当然,强调主体意识,绝不是说可以异想天开,胡编乱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