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在鲁巷的酒桌上,左小祖咒忽然压低了声音,像要说出一个天大秘密一样告诉我一个消息:“知道吗,我刚录了一张牛气冲天的专辑?已经录完了,叫《涅槃》,就叫《涅槃》。”
左小祖咒说,在他二十刚出头的时候,他听到了“涅槃”的NEVER MIND(《别在意》专辑),“专辑无比地感染了我,感动到我的内心,流进了我的血液”。三四年后,“涅槃”主唱科本抑郁得自杀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一整天都没有进食,也导致后来我写了很多有关枪的歌曲”。
左小祖咒的《涅槃》是一张致敬偶像的专辑,就用偶像的名字来直接命名。左小祖咒说,他想尽他所能告诉现在的年轻人,一定要去听听“涅槃”。科本的歌曲是那样的真实、慈悲,超过了爱。
但是《涅槃》这张专辑听完,我一次也没有想到“涅槃”乐队,没有想到科本,就算它有以“涅槃”为题的歌,有标明写给科本的歌,有如此明显的致敬举动。NEVER MIND有十三首,《涅槃》也有十三首。在编曲署名上,不管有没有个人署名,《涅槃》十三首编曲一概都注明了“向涅槃同志学习”——乐曲中有NEVER MIND的编配启发,像扒带子一样,学着像“涅槃”那样演奏。但饶是如此,我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听到左小祖咒——一个奇怪的人,一个歪瓜裂枣的歌手,比他的任一次表演都更自我、更强烈。这一次,我清晰地看到了他本来的样子,看到了他的出身,看到了他自始至终也没有改变过的乡土气,他的地方口音,他的本色生活。
有点儿像是回到了早期,NO乐队时期的他,《涅槃》中的许多歌曲,左小祖咒都用像是NO乐队的嘶叫来演唱。我这里特别用到“像是”一词,就是说表面像,其实不是一回事。NO乐队时左小祖咒的嘶叫,是非常正经地想去占领摇滚乐的高地,严肃认真地拉开架势,唱出那个谅你无论是谁也攀不上的高音。而这里的嘶叫,一点儿没有那个意思。那里的嘶叫很雄健,这里的嘶叫哀伤之极。
早在2011年,在《庙会之旅Ⅱ》的终曲《最高处》中,左小祖咒就表现出了对手机段子、网上金句的喜好。他改造这些段子、金句,编制成他自己的歌词。2013年,这一爱好曾被集中到一起,录制《这小小的葡萄我从没吃过》——艺术上他最不成功的专辑。《涅槃》还是这个喜好,但是进化了,艺术上非常成功。
足足有五首歌,他改编了冯唐在网络上的热诗。先是引用,然后是演绎和发挥。值得称许的是,他有本事把这些诗带进沟里,再引你走向做梦也想不到的地方。比如《力量》,在援引了冯唐的名句“力量随距离的平方递减的是光/力量随距离的平方递增的是你”之后,接着是这三句话,“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你很低调/来到这世界你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自从得了神经病整个人都精神多了”。到下一段,又变成这样三个网络金句:“作为失败的典型我真的太成功了/你说我要是鲜花牛都不敢拉屎了/你说我不吃饱饱的哪有力气减肥”。
我真是听着笑了起来,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对着电脑,像个傻子一样。但只过了一秒钟,我就收敛起了嘴脸,换上愁容。傻子都听得出来,这不是笑话。这话让人听了发噱不假,但是它苦涩,是最幽默又最无望的苦涩;这是失败,失败者彻底的失败。
“力量随距离的平方递减的是光/力量随距离的平方递增的是你”,这是很正经的句子,但是一个荒腔野调的人把它唱出来,你就不会往正的方向上去联想。左小祖咒的声音,那没人腔的嘶叫,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它成就了这张专辑,是其中至关重要的因素。
这种声音给歌词赋予了新的意义指向,并且,能够象征这张专辑的精神,就像这个声音给人的直观印象那样,它在表明一种绝望,又在绝望中张扬起无比疯狂又苦涩的精神,大概就是左小祖咒说比爱还要更重要的——真实和慈悲。
“一个湖/可以看一天/一盆火/可以看一晚/一个人/可以想几十年/可你根本不想”。话题一转,多绝望的苦恋!“你根本不想,你根本不想/你根本不想,我前思后想/你根本不想,我胡思乱想/没什么好说的,因为你根本不想”(《你根本不想》)。这是失败者的苦恋,无回馈到了绝对的单相思。
左小祖咒对冯唐的改编,完全改变语境,变得复杂而意味深长。比如《算术》,那个“人格伟大”“疯子般仁慈”的你决不会是情人,这首歌决不会是一首情歌。在貌似简单的改编里,也决非如表面的简单。“生活没这么复杂/种豆子和相思或许都能得瓜/你敢试/世界就敢回答”。在冯唐这四句诗后面,左小祖咒接上的是:“生活是条狗/我们都想要个金链子能拴狗”。他用了夸张的、放大地方口音的声音唱这句话,因而让这带有奇特修辞,只有善于拐弯抹角思想的人才能心领神会的句子,带来了黑得透不出光的讽刺。这讽刺,几乎有能涵盖人世间的绝望和挖苦。
说回左小祖咒的用嗓,一个典型例子是《在吗》。《在吗》用到了极端的左氏嘶叫,让人明白,这嘶叫的本质就是绝望。先是怪腔怪调叙述:“花了五秒删了你的联系方式/花了五分钟删了所有的聊天记录/花了五小时扔掉了所有与你有关的东西/花了五天才静下来/花了五个月才开始忘记你”,然后,嘶叫,在“结果你一个电话说了一句:在吗/所有记忆全都复活”那里,嘶叫,嘶叫到最后,用嘶叫演唱“我再也没有你”,由此成就了一首好笑又痛苦的绝望失恋恋曲。
这首歌非常难听。如果你在《走失的主人》《庙会之旅》《左小祖咒在地安门》中听到过这厮早期的声音,为这厮卖力的嘶叫感到不堪忍受,以为这就是全世界最难听的歌,那么,你还是低估了左小祖咒制造难听的能力。《涅槃》这张专辑会让你明白什么是“最难听”,让你真正大开眼界。从头至尾,左小祖咒都在用一种古怪的、难听之极的声音在演唱,不管高音低音,不管低吟高唱。它成了一种腔调,一个序列完整的发声体系。
我是在《想科本的傻瓜》那里,被这种难听打动了。在那里,左小祖咒用上了一种委屈的声音,仿佛刚挨了揍,在赔小心,求乞。像是个脑残粉,唱出哀伤之极的小声乞求。他很小心地唱,细声细气地唱,可怜巴巴地唱,贱兮兮地唱,这种唱腔我从没听过,让我忽有所悟,这伙计在干什么,做到了什么。七年前有一次,他曾向我宣称,他要试图突破。这一次,这伙计真的实现了突破。
左小祖咒唱歌是不是跑调?这一度是人们广为议论的话题,为此,我还为他作过辩护。而这张专辑,压根儿不需要辩护,这已完全不是跑调的问题,这是根本就没有调的问题。这厮发明了自己的调,但是没调得很完整,每个音都在缝里,具有整体性。在许多地方,为了加强演唱效果,他配上了和声。这可真是咄咄怪事,这没调的家伙居然会给自己唱和音!听得出,这和音是和谐的,是真的和声。虽然不知道它们是哪两个具体的音,却基本符合物理学原理,具有共振的属性。《涅槃》这整张专辑,我敢打赌,一个正常人,一个受过完好音乐训练的人,肯定唱不来这其中的任一首歌曲,他一定无法重复左小祖咒的演唱,唱不对他的音调。以前左小祖咒的歌是可以记谱的,但这张专辑,很难记谱。
至此,存在着三个左小祖咒。第一个左小祖咒,他的音修得很正,完全在调上,代表作品是《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2006);第二个左小祖咒,放弃了声音修正,放纵自己,自以为突破,却走调走得失败,不协和,代表作品是《我们需要个歌手》(2014);这回的《涅槃》,是第三个左小祖咒。这个左小祖咒似乎不再克己,不再服从于音律,荒腔走板,只管用自己的调调,用他的地方话扭曲和发展,结果,搞出来了他自己的音调。
这次,他特别像是一个民间艺人。有的民间艺人,走着走着走高了,会走进音乐的殿堂里。左小祖咒却是越走越低,走到了地底下。经过二十多年奋斗,他写出了诸多广为流行的摇滚歌曲,但他依然显示他是一个民间艺人,最不成器的那一种民间艺人,不在乎所谓身份、面子,敢于去做拿性命去博,不在自己掌握中的事。
除了音调和声腔难听,这张专辑在歌词表现上有时粗俗,从词曲到演唱,复合成从里到外的粗野。但是在粗俗的表象下,有着左小祖咒的一本正经。如歌曲《涅槃》的整首词,是普通人念都不好意思念出来的,但是左小祖咒唱。用可怜之极的声音,伴着凄美的大提琴曲,唱得哀绝,低眉敛目一点都不开玩笑。这首歌是从反方向做功,以相反的、怪诞的、丑陋的、刺耳的方式,做出对人生的反向论证,得出的却是跟正向论证同样的结果。这让人生的叙述得以完整,让人间值得的辩护变得逻辑更加强大。射向了绝望的箭镞,我们发现最后它射入的靶心,却是人生积极之道。所以同理可证,这邪得没名堂的家伙也会这样唱:“我要做好人/不要来阻挡我/我要做好人/这是我的自由/做好人真的难/我告诉我要扛住”(《时代》)。
这专辑中的歌曲,听到最后都会听到凄然的味道。完整地听下来,这凄然的味道会盖过五味杂陈的其他味道。飘荡到最后的,一定就会像是这首终曲:夏天来了,秋天来了,冬天来了,我的猪跑了,我的驴跑了,驴去找猪了,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这样的歪货终曲,怕只有左小祖咒写得出。确实,它很搞,但是空空落落,实实在在能打到人。我想,这大概是人过五十的左小祖咒的真实心境。他从那样一个底层爬上来,从边缘地带,走进搞文艺的圈子,成为了摇滚师,走到了这人生半途。在外人看来,他是几乎可挂头牌的。但在他自己心里,非常凄然。可能真相是:即使是从谋生的一面看,他也未必过得体面,依然像一个跑江湖的,身不由己、飘浮动荡。专辑中有两首谈艺术家和文艺青年的歌,想必不是偶然。它们都在想来世,但惨到无法再惨,决定来世还是要做艺术。
很多时候,这些歌曲都像是听不出是哪儿的人,在用他的家乡话在喷,在低诉、在诉说、在喊。左小祖咒是盐城人,这口音有点儿像是盐城口音。作为一个苏北人,我直觉这一回他不是像正常那样作曲,而是走了一个别径。在我们家乡,女人们个个无师自通,在亲人亡故时,会即刻掌握一种歌唱,虽然她从来也不曾练习过,这就是哭丧。她会把她心里念的、对亲人说的话,哭出来、唱出来。我直觉这一回,左小祖咒的创作,近似用到了这种方式。
这些歌曲生成速度太快了,酝酿得不够。除了《涅槃》《你根本不想》两首,其他歌曲都不成形状,过于粗糙。但是这种艺术姿态,从意念、态度到观念,都很对。“但睹性情,不见文字”,向来是语言艺术过于繁琐矫饰时,回归正途的一种做法。
“你既然生来是只羊羔,那就跟着羊群走
不要落单不要张望,更别想逃跑
我既然生来是只野狗,那就不会随大流
可以落单可以张望,想吃就去咬”
这是专辑开头,《羔羊与野狗》中的四句。左小祖咒不觉得轻贱,毫无避讳自比野狗。野狗看似不体面,却有它的骄傲,这骄傲就是拒绝驯服,在生存的战斗中快意人生。即使是在向偶像致敬时,他也没有被奴役,去模仿偶像,而是完全祭出了自己,唱出了完全的自己。前年,出那四张一套的《四大名著》时,左小祖咒曾极力向我鼓吹,说这是一张“把离调音乐带入摇滚音乐的巨作”,我觉得这句话,在实现的程度上,拿来评价《涅槃》专辑,更合适。
[耳听八方]是李皖在笔会的专栏
作者:李 皖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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