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的时候,国人虽尚无自由旅行之便,但学者们出国的机会开始多起来,开会访问,交流参展等等,中日学者间的往来颇为频繁。我们客寓东瀛,稍谙地理人物,老师同学朋友来日本时,往往光临寒舍,蓬荜真的生辉。我们自任驻日办事处办事员,接机送机,公干之余陪着观光购物,鞍前马后,不亦乐乎。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外子的客人中,历史学界学者来得最多。本是无缘接近的人,在国外得到走近的机会。坚硬的学术内容背后,那些有故事有热情的人,让我看到不同的世界和不同的价值。
王文楚先生是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的教授,个子不高。那年来时,估计西装是新赶做出来的,穿着还有点不自在的样子。不穿西装的话,他就是你在上海街头很容易碰到的那种和善的小老头。陪着外面行走,王先生风物景致看得很认真,对日本学者做学问、过日子的方方面面问得也很详细。当时中日间生活水平差距不小,王先生听完说明,大多数时候颔首不语,偶尔摇摇头,叹息一声。一日家中便饭,我做了黄油煎三文鱼,蘸着蛋黄酱吃。王先生不习惯盘腿坐榻榻米,就坐椅子上,身子比放菜的桌子还高,一下一下弯腰夹菜,不以为苦。外子笑:大马哈鱼,据说要部长级才能吃到。王先生道:阿拉小辰光常吃呀,后来才吃勿到。
这位面容和善的老先生,1949年前是养尊处优的“小开”,三文鱼当然不在话下。也因为是小开,小时候曾经被绑过票,问起,说关在申江饭店(今天的扬子饭店)里面,父母交了赎金,绑匪就把他带到饭店外的马路上解放了。听者惊心动魄,本人却风清云淡:倒蛮讲信用呃。说别人的故事一般。
邹逸麟先生(右)在日本学者日比野丈夫先生(中)家里
邹逸麟先生任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所长达十年,还曾连续三届当选全国政协委员。日本朋友说,哇哦,国会议员级啊。记不清邹老师来过日本几次了,感觉大概隔两三年就会来一次。有一次因为出国手续阴差阳错,会议的前一天还没拿到上级批复。会议当天他拖着行李去市外办,想拿到批复就直奔机场,结果上面坚持“规定”不予通融,邹老师终于未能成行,我们这边也就无机可接了。
巧,邹老师也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小开”,头发随时梳得齐齐整整,衣服挺括,背伸得直直的,声音浑厚,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优雅劲儿。师母端庄美丽,两人在一起——学生辈这么说虽然大不敬——真的画一样。有一年带着两岁多的女儿去看邹老师,被两位老人的温和可亲感染了吧,告辞时孩子竟不肯走。邹老师看我们还要去办别的事,就说,小人放我这里好了。等回头去领孩子时,一老一小再加师母,三个人一地的玩具,玩得正高兴呢。离开时快深夜12 点了,邹老师依然笑容可掬:好白相,再来啊!这事长大了说给女儿听,她感叹说,国会议员级的Baby-sitter,太高级了!
邹逸麟先生和日本学者在一起。右一为本文作者
邹老师的学问我不懂,但他的兴趣、关心事远远不限于学问,所以我们聊起来一点不“隔”。离开学问,离开史地所的杂务,他说起1940 年代上海话剧史无前例的繁荣,说起抗战胜利后在大光明、国泰追看首轮好莱坞影片:哎哟,有劲哦!少年时的记忆是鲜明的,他仍然能用英语说出那些电影和明星的名字。我读过话剧史,读过中国电影史,邹老师就是那段历史中的观众啊,他让历史变得真切鲜活。
他问我:黄佐临还导戏吗?(黄佐临抗战时期在上海剧坛非常活跃,导演的《梁上君子》《夜店》等都很卖座,时与吴仞之、费穆、朱端钧并称 “四大导演”。)现在好莱坞明星啥人最红?多年不看小说了,最近什么小说好看?日本年轻人现在听什么音乐?他说话时认真地看着你的眼睛,不插话,静静听完才说:格么……
再有一巧,复旦历史系毕业的王文楚先生和山东大学历史系毕业的邹逸麟老师,年轻时都被分到了北京,同在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他们说,工作环境是好,但生活不习惯啊,所以总想着往南调。1957 年,受吴晗邀请在北京主持编绘《中国历史地图集》的谭其骧先生回复旦继续编图,便把两个年轻的南方人带着一起雁南飞了。两位先生从此落脚复旦,潜心历史地理研究,干了一辈子。
王妙发陪同谭其骧先生游京都岚山
话说谭先生,外子王妙发出国前是他的工作助手,我由此得知老先生的一个雅趣:爱听爱唱昆曲。谭先生和周有光夫人张允和熟,他们时常电话、书信谈曲论艺,周夫人在北京主持的“昆曲研习社”,有不定期出版物,每期都寄给谭先生。一直到晚年,谭先生还每周一次约上海昆剧院的笛箫师来家拍曲,兴趣盎然。1992 年夏,我代外子去华东医院探望病重的谭先生,谭先生迷迷糊糊中可能认出了我,突然泪流满面。那以后不多久,先生就仙逝了。愿天国也有先生心爱的昆曲。
2021/10/08 于大阪
作者:夏 岚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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