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新华社
我在大学任教,平常做的是学术研究,也写些文艺评论方面的文章,这是我的正业。多年前离休了,不再那么忙了,有时间写些闲文。此中着力较多的是有关美食一类的小文章,积少成多,居然也可出本小册子了。心中暗喜,我毕竟没有虚度时光。但又不免忐忑,如今这般的废“黄钟”而就“瓦釜”,人们会怎么议论我?我写着这些自己喜欢的文字,总觉得有点心虚。
我想辩解,给自己找根据,于是追寻历史,找“先例”。一找,居然有了底气。最先找的当然是儒家经典的《论语》,让圣人为我“壮胆”。《论语》“乡党”篇,夫子把日常饮食与祭祀仪式联系起来,使这日常吃食顿然有了庙堂之上的庄严感。《乡党》所述,除了人们耳熟能详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那些句子,还有“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以及“唯酒无量,不及乱”等等,都可理解为夫子对于饮食的主张。
翻开中国文学史我还发现,历代文人中,诗文好又有美食记载的并不乏人。苏轼在前,袁枚在后,今人又有汪曾祺,都是美文家兼美食家的双重身份。他们都是讲究吃食的“专才”、即现在人们揶揄的“吃货”一族。其实,读鲁迅的书,也可读出他的“精于此道”来。我至今还记得鲁迅讲的“柿霜”,更不用说咸亨酒家的茴香豆和绍兴酒了。鲁迅讲究吃,频繁且阔气,他几乎吃遍了上海滩上的名菜馆,几乎也吃遍了北京城里的名菜馆。除了鲁迅,民国文人中梁实秋、周作人、郁达夫也是此中的知名者。有了这些我所景慕的前辈为我壮胆,我心不虚。
其实,食非异端。典籍上说:食、色,性也。指出此二者是人类的天性。而二字的排序,食又在前,是为“天”。饱暖而思淫欲,这话有点粗俗,但却是真话。其实人类的吃,首要之义,在求生命的存在与延续。所以鲁迅才说“一要生存”,然后才能谈发展;恩格斯高度评价马克思的“发现”,“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其他。这些,都是为一个食字正名。
依我看,食不仅非异端,且食中有道,俗云“味道”即是。人们因精于食,从中悟出许多人生的道理。这样,我们谈美食,就绝非仅限于解决口腹之欲,其中有大道理!首先是体味人生,人生百味,饮食悉数寓之,不同的是,它诉诸味觉,即舌尖上的五味杂陈:甜、咸、酸、辣、苦,甚至于“臭”。“臭”在厨中可以神奇地转换为“香”。中国的皮蛋、豆豉、臭豆腐,乃至于京城名吃豆汁儿,均是此种佳品。不仅中国,日本的腊豆,西餐的多种奶酪,都成功地实行了美丑的转换。
而更妙的是,美食有它更为宽泛的领域,它不仅仅凭借味觉,而且兼及视觉乃至听觉。一款松鼠黄鱼,甜酸焦脆是味觉,而它华丽的造型,又是诉诸视觉的享受。中国厨艺,装盘配菜是诉诸视觉的,犹如婚礼之有伴娘,锦上添花。我多次引用诗人郭沫若为厦门南普陀一份素汤命名“半月沉江”的例子,此命名完成的不仅是美食,而且为厨艺加入了诗学的意味。这是餐桌上的美学。这方面日本料理最为突出,日本厨师端上桌的仿佛不是一道菜肴,而是一盆鲜花。从刀工到装盘,均极具审美之心。但日本料理似乎有点“过”,即它的着意于视觉上的效果而往往超过了味觉上的丰美,有点喧宾夺主。
中国美食诉诸听觉的例子亦是多多,如昵称“轰炸东京”的三鲜锅巴,焦脆的锅巴盛于盘,上桌时滚烫的菜码往上一倒,发出爆炸的声响,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其余如三大炮,炸响铃,也都以声取胜,但亦有表面波澜不惊而沸腾于中的,云南的过桥米线即是。一只盛满汤汁的大碗,表面风平浪静,依次投入生鲜食材,顷刻之间即成熟品,实是神奇。
美食给人的启悟是多方面的,食材,配料,刀工,盛器,装盘,酒具,席次的安排,上菜的秩序,其中涉及社交礼仪等,也是含蕴多多。世界广阔,中西有别,风俗各异,烹调的学问精深广博。单以中餐为例,其间操作的细节,也是难以尽述。只说火候,文火慢炖,急火爆炒,快慢之间,差之厘毫,失以千里!以汤而言,宽窄清浊,收汤适度,皆有学问,也是轻慢不得。
味非常物,味中有道,此道非单指舌尖而言,此道事关世态人情,涉及社会人生的大道理。美食不仅丰富我们的人生,使我们能够得到一种快感和万般乐趣,美食更能从一个侧面为我们指点世道人心乃至格物致知的迷津。我们能从美食中学会:多元,兼容,综合,互补,主次,先后,快慢,深浅,重叠以及交叉的方方面面。美食可以是引导我们走向美的、成熟的人生的一种方式。
2021年3月12日,此日京城春雨霏霏
作者:谢 冕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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