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泥河》开始读宫本辉的,“住在这里的人们,并不觉得自己是生活在海边,他们处在河和桥的包围之中……”那种亲切感让我一下子回到了自己出生的那个城乡结合部,刚好也是在海边,幼儿园旁边就是卖鱼的市场。新鲜的海货,到了下午幼儿园放学的时候就会开始打折,肉鲳,那是小时候吃得最多的鱼的品类,因为肉多而厚实,又新鲜又便宜。“大概还可以吃吃”是我们家的口头禅,指的是对这个食物各方面的满意。
后来我真的模仿《泥河》写了一个从童年出发的故事,宫本辉以探讨生与死的话题而著名,相比之下,我当然要肤浅得多。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细节的借鉴,我让主人公的朋友找出糖罐子来招待她,是从罐子里挑来挑去,最终挑了两颗小的出来。
阅读《幻之光》时,我又获得了熟悉的感觉。但不是来自于故事、环境或细节,而是来自于小说的叙述人称。开篇那个奇怪的喃喃自语的女人,一边和新婚的丈夫过着稳定的现实生活,一边保持暗自和自杀的前夫说话的习惯。“可就算这样,我还一直悄悄跟你说话——丢下老婆和吃奶的孩子,说死就死的你。”但她真的是在和前夫说话吗?后来她想,与其说那个听她倾诉的对象,是具体的人,不如说是某段逝去的时光,“不知不觉中就觉得并不是在和你说话,也不是在和自己的心说话,而是在和不明实体的、亲近怀恋的东西说话。”
年轻的由美子想不明白丈夫自杀的原因,所以她长年累月地和过去的时光说话,看起来日常而平静,这里面隐秘的痛苦,要在日久天长的生活中接受、消化和推进。在改嫁到曾曾木的第三年,也就是“你”死去的第七年,由美子从民雄的口中获得 “丢了魂”的答案,尽管仍是一个晦涩而苍白的回答,但实际上,由美子已经能够停止对话了。
这个感到亲切的由头,是因为我也曾和死去的人说话。在另一篇从童年出发的小说里,我写过葬礼上的阿太,依据习俗,她的身上叠了厚厚的被子。我想起她身体不太好躺在床上,那时,总让我把最上层的被子拿掉,太重了,她说。守夜那晚,我就这样看着她,最清晰的记忆是越坐越冷。后来我毕业工作,是她去世一年后,养成了和她说话的习惯。在她面前,还是像个小女孩,我说的最多的话是,帮帮我,阿太你帮帮我。
我真的在和阿太说话吗?我不知道,像是一种示弱,一种安全感的获得,以及某些沟通的需要,意义的求索。或许是阿太,或许不是阿太,是在和生活中想要抓住和把握的某种赋形说话。
和由美子一样,不知不觉,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停止了和以阿太的人称出现的“你”的对话呢?反过去推想,我想起自己已经很长时间不对“你”提出帮助的请求,也不再执着于写从童年经历出发的小说了。
电影《幻之光》(1995)剧照
是从理解他人开始,对那个走向铁轨的深爱着的“你”,由美子的理解多一分,疑团的面纱就褪淡一分。在小说中可以点题的部分,她脱口而出的话:“我一想起他不知为何走在铁轨上、为何自杀,我就睡不着了……你说,他是为什么?”这是此前没有说出口的话,也是以后不会再说的话。民雄沉默着窝在被窝里冷不丁地说“人要是丢了魂,就不想活了”。
由美子接受了“丢魂”的答案,不是因为这个答案的高明和透彻,而是因为具备了理解的可能性。“幻之光”的画面就这样在她的注视下将当下与过去联结,“因风和日光的某种结合,大海一角突然开始闪闪亮。说不定那天晚上,你也看见铁轨远方闪烁着十分相似的光吧”,如果说,“在这世上,确实有一种会让人丢魂的病……这种病,怕是人养在自己身体里的吧”,在“你”死后的第七年,由美子也看到了这样的“幻之光”。
“仿佛那里不是大海,不是尘世,而是亲切安稳的一角,我几乎要蹒跚着走过去”,是人在繁杂琐屑的生活压力面前,虚脱和软弱的片刻。但生活不会给你喘息的机会,总是充满了具体的细节和计算,是逃也逃不开的、横隔在面前的、巨大的屏障。从“泥河”般混杂着各色样态的生活环境下出发的写作者宫本辉,并不会以任何温和去伪饰那背后的真实。那“光”只是幻觉,并不是真实的解脱和希望,在“生”的意志上后退,走向的是死亡。“但是,一度见识过曾曾木狂暴的海的本性的人,哪怕只见识过一回,也肯定察觉那细波是黯淡、冰冷的深海的入口,从而幡然醒悟”,要么就咬咬牙走下去,要么就放弃,不存在一个中间状态。
但咬咬牙,并不是一个英雄般重大的抉择和如何光辉的人物形象,只是普通得消融在几乎难以察觉的日常中。由美子失去了“你”后,独立抚养勇一的七年,被小说几乎一笔带过了。但她再婚的整个过程,充斥着丰富的细节。要去一个位于海边的、气候变化无常的曾曾木,是要把漫长的旅途划分成好几个下定决心的站点,怀着随时可以回来的想法才有勇气出发。平时不爱理人、也从无私交的阿汉,那天一看到“我”的脸,就过来搭话,并且热情地要一直送“我”到站台。在由美子犹犹豫豫,对于未来生活的开拓充满着动摇和不安之时,阿汉正颜厉色地对“我”说,“这你可得动真格的,实实在在地干!”她说的是笼络民雄和前妻生下的女儿,但具体的困难背后,是往“我”的心灵里注入的不那么具体的决心。
小说里还有很多“榜样”,以几近隐喻的方式出现的留乃,在曾曾木性情狂暴的海上谋生活。即使凭借着天赋与经验熟悉了海的本性,还是难免有时在狡黠的自然面前判断失误。在大风暴下侥幸逃生的留乃,竟还记得临出海前承诺给“我”的螃蟹,“你要的抓到了”,她那自然而然、若无其事的样子使“我”震惊,“我”几乎是以逃跑的方式离开了她的身边。
“我”逃离的肯定不是留乃,而是另一种生活方式和信念。和“幻之光”的图景一样,它以清晰的面目显现在“我”的眼前,并不崭新,是从人自身激发出来的东西。“你”走向铁轨的片刻,是可以被理解的,那刹那间在幻觉当中出现的光亮,谜语一般的生活和世界中,想要软弱下去、放弃或者消失的真实的人,是“你”,也是“我”。于是,叙述人称中一开始那个喃喃自语的对象,不是一个具体的“你”,更像一个抽象的“你”。你我,没有任何预兆忽然间走向铁轨的人,都会是我们。
生与死并不波澜壮阔,在宫本辉的笔下显得平静而日常,在“泥河”里生的人,也在“泥河”里沉默着死去。那个捞沙蚕的老爷爷,在某天的劳作中,悄无声息地在两个孩子的注视下死去。失踪的奶奶,匆忙地走向小说中暗示的死亡,临行前仿佛只是要出一个令人期待的远门。但奶奶真的死了吗?小说叙述在这里的留白,是生和死之间分明界限的再一次消融,慢慢地,把“死”日常化,也就更把你我的区分模糊掉。
但我从不认为宫本辉是个真正温和的作家。在叙述中,我们逼近最终的命题,以一种日常的方式,但人物始终在宛若“泥河”般的生活中求索和挣扎。这“泥河”不是现实的海边或者街区,而是一种观看的角度。生活来到我们面前,避无可避,我们只能严肃地正视它。
但会有很多慈悲而温柔的时刻。例如,我重读《泥河》时,很有意思的是,发现自己记错了一个细节。喜一把手伸进糖罐子里,是挑了大颗的糖给小伙伴信雄吃,不是小的。仿佛是很无谓的细节,但会联想起很多东西,好比,我对《泥河》的模仿发生在好几年前,同时现在也不太需要对阿太说“帮帮我”了,更多的话则留给了缄默的内心。于是封面上宫本辉的表情,看久了也仿若不那么严肃了——他是不是还有什么没说?
作者:张心怡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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