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段时间以来,几乎束书不观,也疏于写作;世事浮沉,如光如影,如露如电。忽一日,我到楼下储物柜取包裹,取毕离去,一快递小哥叫住我,又给一个快件,回家打开一看,原来是黄德海兄寄来他的新书《世间文章》。
我心中一振,喜悦之情无以言表,正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个“来”不必是有朋亲至,他的一本书,乃至一个短信,都是一种“善来”。我感到自己精神抖擞,仿佛驽马受到鞭策,奋蹄前行。
对于黄德海的文章和书,首先让我振动的是他的勤勉。记得十几年前,他刚从复旦毕业,住在学校附近,上班下班颇有些路程。有一天他在厨房择韭菜,想到这样太浪费时间了,他就决定请一个钟点工来做饭,省下时间用来读书写作。这些年他一直笔耕不辍,日将月就,渐渐得心应手,似乎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写作风格与节奏。每次到他简陋的书房,和他谈话,我总能感到振拔,找不到任何借口为自己的荒疏开脱,读他写的书也是如此。
《世间文章》里的文章,以前断断续续地读过,也和他聊过一些。这次重读,经历了一个难忘的漫长的2020年,相当于度过沧桑、劫后重逢。我发现,真正的阅读要在第二次阅读时才有可能发生,初读并非素读,它往往带着不易察觉而且很深的成见、偏见最先上阵。
黄德海在“后记”里说:“写《诗经消息》的时候,我自以为看到了古人在言辞中建立的精美教化系统,并且有维护这系统运转的严密方式,为此振奋不已。”有人对此质疑:“古代真有你说得那么好?你是否有意无意间有所美化?”我的疑问并不在此,古学的美与好,很有可能超越他所构建的“言辞的城邦”。我关注的是,这些古学里的“消息”是否能够反身?“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这话,他在文章里也引用过。
《世间文章》的前两篇是关于《檀弓》的“试读”之作,这两篇文章要连起来读。第一篇题为《慎终如始》,开篇就说他“一门深入”读《世说新语》,被“管宁割席”的故事吸引,“我记住这个故事,恐怕主要是因为倾慕管宁割席时那刚烈的决绝”。我对此很感兴趣,难道他要处理“初出茅庐”时的那口气?他要怎么做?是否可能?
接下来,他从《世说新语》引出被许多魏晋名士排斥在外的“礼”,既意外又自然,即从他人的反对里看出他在坚持,引鲁迅的话来说,就是魏晋时代的那些“老实人”反对礼教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凡尔赛不是?)在确认“礼教是一整套教化方式”后,黄德海非常小心地讨论“礼教”,他引出《礼记·檀弓》的开头一节,讨论起殷周继承制度来。但这里的意思恐怕不在制度本身,而在于“经典创造(书写)的那一刻”,他写道:“后来人都会慢慢忘记当时决断的鲜烈,不会体谅当时立法者重大而曲折的心思。”不独于人,经典的初始亦是刚毅鲜烈,若新发于硎。
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为什么有初而无终?难道不是所有事情都有一个终点吗?《慎终如始》一文最后引了曾子易箦的故事,曾子临终前听了童子的话,换了季孙大夫所赐的箦(一种华美的席子),“反席未安而没”,等于说还没睡稳就去世了,那这样还有必要换席子吗?但这个故事的焦点在于,临终前才换席子,那之前受箦是否“非礼”?后人对此聚讼纷纷。在辨析朱熹、邵泰衢、夏炘、吴澄、郑玄等人的意见后,黄德海比较倾向于朱熹的意见,他写道:“即便曾子有‘非礼’之咎,临终时一闻己过即能收摄心神而易箦,不已经足够动人了吗?容纳世间的问题和世人(即便是圣贤)的过错,不正是人世开阔的标志?”
曾子易箦的刚烈一点也不亚于管宁割席,只是这里的“开阔”已经化解了管宁的急促。在我看来,所谓终始者,这里的终并不是初始的完结,而是初始的延续,初始的完成,而初始并非总是正确,也有可能在后来偏离方向。曾子易箦,临终改正错误,就是要回到初始的决断时刻吧?所谓慎终如始,便是有始有终,始终如一,落笔在终,念念在始,永远要回到初始重新开始,只是这个新始已经螺旋式地上升了一层。
试读《檀弓》的第二篇是《无求备于一人》,接着第一篇讲,文章引了《檀弓》记鲁庄公错怪县贲父的故事,关注如何纠错。黄德海肯定鲁庄公“遂诔之”的行为,觉得这种方式可以“祛除其因错误、冤屈或燥急而生的戾气,同时安抚生者对逝者的怀念、抱怨、内疚或不满,从而清洁双方在各种关系中产生的有垢之情,也给人世清理出足够周旋的开阔空间。”这个开阔因为有了对“具体”的体贴而变得踏实,所以能够“隐恶以全交”、无求备于一人,亦无求备于一时,如此才有人世间的动人风光。
但这并非磨平棱角、圆滑处世。试读《檀弓》的最后引了孔子临终的故事,他认识到孔子,“平常深深收敛的光芒在绝境中不自觉地显露出来,虽然一闪而逝,却让我们罕见地看到了他内在的骄傲。”这可以说是作者的夫子自道吧?我看到这里觉得心安,他年少时期的那股刚毅并未消失、弯折,在他朴拙的文笔背后,闪耀着独孤九剑的灵动与光芒,在经历人世间的淬炼后依然鲜烈。
现在可以说,黄德海读《檀弓》是对当初读《世说新语》的调整吧?而且《檀弓》之几就隐伏在《世说新语》里。我们可以谨慎对待他的结论,但他的思考不仅关涉他自己,而且也关涉当下这个时代。
回到《檀弓》。对于先秦六经中的《礼》,我和他一样,“过去最无感的就是《礼》”。在看到魏了翁《鹤山集》中说:“山中静坐,教子读书,取诸经、三礼自义疏以来重加辑比,在我者益觉有味,不知世间何乐可以加此。”对此,我和他一样怀疑。这种无感和怀疑,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五四”时代的文化遗风。
但是,也许只有经过怀疑,我们才能做到“心死则神活”,真正到达先秦,尝到源头活水的味道,就像他在读了几遍《檀弓》之后,发现里面“果有至味存焉”。这个味道,他表达出来了,我也看到了。
他在文中引了《檀弓》原壤死歌及《论语》原壤夷俟的故事,在这两个故事中,孔子的反应特别引人注目,也是后人议论的焦点。在列举几种代表性观点后,他笔锋一转,写道:“孔子完全理解原壤的举动,原壤也完全理解孔子的意图,二人有意在死歌和夷俟之时表现出不同的形态,完成了一次时间跨度很长、使用标准不一的示范演出,以之作为向孔门弟子施教的戏剧,供他们揣摩。”这是一个很大胆的别开生面的解读,但黄德海把它具体到日常生活中,即是说,对于老朋友的过错,有时候充耳不闻,有时候敲打敲打,这不是现实中的常见情境吗?如此落实到具体,就不是空言了。我以为,他试读《檀弓》的可贵之处在于能够扫却层累,直取核心,而这个扫却是以熟悉和理解为前提的,在此基础上融入具体(时代与人),回到经典的初始创制时刻,体会彼时彼刻的鲜烈,才有可能在今时今刻别开生面。
对于《檀弓》,他写过一些按语,简单直截,别有风姿,比如:
曾子曰:“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按此乃礼之节制方式之一,所以防人之悲伤无已。
记得他当面和我说过这个意思,话没说完,我已经明白了,那种好意充满心胸,口不能言。又比如:
邻有丧,舂不相(以音声助舂);里有殡,不巷歌。按此为礼之温情,或可免“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之失。
死而不吊者三:畏(被胁迫而恐惧自杀),厌(被崩坠压死),溺(不乘桥舡而入水死)。按此“论非理横死不合吊哭之事”,为礼之严厉一面,以死不吊劝人善其生。
他在文中还列举了一些,但他想说的远不止这些,如果都要说出来,那就非长篇大论不办。而我想读的也不止这些,于是研读《檀弓》,也试写了几条按语,列在这里,以示相应,以收全文——
孔子在卫,有送葬者,而夫子观之,曰:“善哉为丧乎,足以为法矣,小子识之。”子贡曰:“夫子何善尔也?”曰:“其往也如慕(如小儿啼呼),其反也如疑(不知神之来否,彷徨不进,如不欲还然)。”子贡曰:“岂若速反而虞(虞祭安神)乎?”子曰:“小子识之,我未之能行也。”按此礼源诸习俗,行之而成;礼以律己,非以责人。
颜渊之丧,馈祥肉(供品)。孔子出受之,入弹琴而后食之。按此礼乐并举,以乐之阳化礼之阴。
子路曰:“伤哉贫也,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礼也。”孔子曰:“啜菽饮水,尽其欢,斯之谓孝;敛手足形,还葬而无椁,称其财,斯之谓礼。”按此谓“礼生于有而废于无”,孔子则无入而不自得,任其自然,恰如其分,斯为礼之精神。然已隐伏“反礼教”之几,所谓“礼岂为我辈设”。
作者:汪广松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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