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前的这个时候,复旦MFA的同学们相约了来慈溪吃杨梅。那时毕业未久,打算留学的还没出国,回乡工作的还没离沪,生子结婚的也都没有动静,总之一句话,都闲得很,一呼即应。我一个个从余姚北站接到家里。聊闲篇,吃海鲜,当然最重要的是啖杨梅,同学来自天南海北,似乎都爱吃,都觉得好吃。
可是时不凑巧,连天下雨,本来要上山去摘杨梅的,只能窝在家里。幸好房子够大,四五个女孩子睡书房,男生睡客厅,或许聊通宵,年轻,精力好,聊什么呢,现在一个字都想不起来,总之愉快,自在。雨终于小一点,我带着他们去上林湖,历史上出产秘色青瓷的地方。目的地是鸣鹤——慈溪的古镇,那时没有开发,淳朴,原生态,当然也衰败。古镇底子好,石板路,马头墙,撑着伞走走,还是蛮有意思。没有游客,没有店家,安静,能听见的或许只有几声鸭子的叫声。我们坐在小五房临河的条石上,房子里的老婆婆出来跟我们说话,告诉我们开得正艳的是什么花,很香。我们看着细雨,听着老人拉家常,就像回到了小时候的外婆家。
就这么等了两三天,在同学们预定回程的最后半天,雨终于渐渐小了,终于停了下来。路依然泥泞,不管了,我们挽起裤管,扎起裙摆,走。从梅湖进去,也不摆渡,开着车子在山里兜兜转转,摸到我中学同学家的杨梅林下——个个簇黑发紫,长得真好啊!我们直接摘了放进嘴里,甜,鲜,不是入口即化,而是果汁把舌头滋润,满足,再没有这么好的果子这么好的时光了……摘完直奔高铁站,捎给在上海的老师们。《嘉泰会稽志》写到杨梅“以雀眼竹筥盛贮为遗,道路相望不绝”,民国胡丛卿也写“遥送杨梅坎水隈,果中含意可能猜”。可见杨梅时节送杨梅,一直是越地传统。
吃杨梅的历史可能上推到河姆渡时期,遗址土层中出过不少野生杨梅核,可见至少六七千年前就吃上了杨梅。慈溪境内的童家岙遗址,具有河姆渡文化的早期特征,就在盛产杨梅的梅湖边上。整个慈溪,背山面海。南部山区,从西到东,横河、匡堰、桥头、鸣鹤、掌起、龙山,一路排过去,几乎每个山头都种杨梅。一样品种的杨梅,各地的口味差异却极大,有时候一个山坳一个山坳就不太一样,或者一棵树就跟另一个棵树不一样,这就有点艺术性了,它们是不可复制的。明代的孙陞说“旧里杨梅绚紫霞,烛湖佳品更堪夸”。他是横河孙境人,当然以自家为好。以我的经验,却是游源最好,个大,色沉,水足。多年前,去到一个车都不太好到达的小水库边,我敢说,那是我吃过的最好的杨梅,简直没有办法描述。不可否认的是,梅湖一带至今依然是杨梅的主产区。
而我家在周塘,顾名思义是杭州湾沿岸的海塘,一次次的围海造田,海滨滩涂成了镇村、街市、河田。这里没有山,要说离得最近的山,是眉山教场山,它们本是海中的小岛,不长杨梅,也没人试着去种,种了可能也不好吃。但是每到杨梅时节,我也便常常吆五喝六,“杨梅快红了,到时候来啊,带你去山上!”仿佛我坐拥大片梅园。实在不是这样的,我的院子里只有一株杨梅树。刚建房子那会,从山上拉了两车黄泥,种下树苗,跟女儿一起成长,现在居然也丰收了,自己吃吃也够,也开心。看着它开花,结果,由青变红,又一夜之间变紫。这时节我经常站在树下,顺手摘几个吃。平地上的杨梅似乎比山上要早熟一点,它成了一种征候,像时钟一样总在提醒我,该上山了,摘杨梅了。
说来也怪,一到杨梅时节,往往必下雨,这雨便是梅雨。朋友来了,上山不便,只能等,没事正好去逛一下鸣鹤、方家河头,古村古镇,文旅结合,走走看看,你知道杨梅时节的宾馆报价是平常的三五倍,很正常。雨停了,走,上山。道路泥泞,也不管那么多了,这时的心情是雀跃的,阴天还好,飘一点雨丝,也没有什么。梅雨季一过,杨梅就熟透了。太阳一出来,奇热,幸亏杨梅树下可以躲荫凉。这雨要是下得长,杨梅出虫烂在树上,掉下来,红红的一地,看着挺好,梅农就遭殃,雨也要讲究一个火候。下一阵,热一阵,夏天就真来了。杨梅丰收,卖不掉,吃不了的,泡酒,成了杨梅烧酒,红红的,好喝,也好看。小时候夏天有个头疼脑热,大人给你一两颗陈年的烧酒杨梅,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保管好了。
对当地人来讲,仿佛杨梅是一个节,对这个节的惦念,远过于元宵中秋。周作人就遗憾“小时候常闻人说杨梅山,终未能一到”。而他最为惦记的乡味,却也是杨梅。有杨梅山的人家,这时节是真高兴,不少人,一年生计可能就靠杨梅了。本来冷寂的山村,成了最热闹的所在,过年清明的热闹,往往是对逝者,这时候的热闹,就是为自己的开心啦。客人来了,他们好酒好菜备着,还要带上山。客人没有爬过树,只能随手摘几个放进嘴里。他们不一样,特制的刀笼,底部扁扁的像刀,又细长,系在腰间,轻轻便便就上了树,眼明手快,一会儿工夫就是一篮,品质又超好,个大色紫,看着都诱人。客人来了总要带几篮回去的。其实杨梅树没那么好爬,因为它质地很脆,本来就长着满满一树,负担很重,人上去,就折了断了。每年都听说有几个摔伤的,梅农也真不易。
杨梅时节,街头上时时可见梅农们蹬着小三轮,骑着电瓶车,身后是一篮一篮的杨梅。他们大概是不怕城管的,昂首挺胸,杨梅就是他们的通行证,当然现在因为疫情经济下行更鼓励摆摊了。人们也乐于买他们的杨梅,刚摘的,新鲜,还便宜。即使是行贩,也往往打扮成梅农的样子,这样卖得快,这道理谁都懂。可还是骗不过当地人的眼,衣着肤色神情终究不一样,这种鉴别,往往只可意会。
像我梅湖的同学,他就不怎么上山了。只有他的父母,依然会去打理梅园,至少要把树下的杂草清除干净,不然那草茂盛得都没有地方下脚。每到杨梅时节,同学就说:你们要吃自己去摘。这话我听了不下十回,当然我知道他并不是出于客气,而是真心。我也不客气,不光自己去,还带朋友,好像我也坐拥梅山一样,神气得很。
说起来,他家的杨梅山,也颇有历史渊源,俗话先有积庆寺,后有余姚城(梅湖旧属余姚)。县志里说:积庆寺在梅梁山,宋资政殿学士史岩之建。同学老家就在积庆寺边。上世纪五十年代建水库,把寺拆了,村也移到了湖外边。至今湖边山岩上还有一个摩崖石刻“寿”字,大逾一米,岩石也奇特,像极了苏博新馆贝聿铭造的景,但这里更为自然,造型也更为丰富。我每次来山里,都不忘看看这个寿字,就像老朋友一样。当然相见亦无事。黄宗羲也曾来过,他写《积庆寺》的时候,也已经萧瑟了:
乱山草盖三间屋,曾有先朝御笔排。
古迹至今留赑屃,流年只好抹皮鞋。
松涛欲泛禅床去,寒叶已将佛迹埋。
却为一番多话旧,反来牵课道人怀。
如今,空对湖山的是我,还有挂满山头的杨梅,还有那个大大的“寿”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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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成益
编辑:钱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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