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摄影:赵立荣
我考了上海的高中,又读了上海的大学,我的身份证打头是310。对一个知青子女来说,基本算完成任务。我妈满意地说,一桩心事放下了。
接下来,她要为自己奔忙。
我出生的小镇,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总人口不过一两万,却因毗邻上海,来了一千多“上海人”。说是上海人,实际来自苏北、安徽、江西、云南、黑龙江军垦农场、四川三线企业、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都是少小离家,辗转落脚于此。他们烧上海菜,讲上海话,看上海教育电视台的新闻,寄希望于子女,有一天替他们回到上海。
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放学回家后,还要学英语、学乐器、练习上海话发音。说不清是骄傲还是无奈,我们很早就明白,自己是一条河,终归要流到海里去的。
我的小伙伴汤圆,跟一个镇上的女孩谈恋爱。对方家长得知,来学校大闹一场。初中生早恋并不是一件稀奇事,很少见家长摆出如此激烈的架势。控诉声中,听到一句,“他们上海小囡以后都要走的”。
对门二楼住着放射科的王医生。他儿子大我两岁,我叫他小春哥。王医生会拉小提琴,小春哥从小也跟着练琴。每次我走过他家窗下,总听见咿咿呀呀的琴声,偶尔还有王医生的训斥。小春哥考取普陀区的重点中学,迁户口时遇到麻烦。上海的亲戚纷纷推说房子太小,住不下。王医生赔笑脸、说好话,直到拍桌子翻脸,同亲戚们决裂。小春哥痛哭一场,放弃入学资格,继续在小镇的高中就读。有时我半夜醒来,他书房的灯还亮着。像一颗孤独的星,嵌在小镇寂寥的夜里。
三年后,小春哥考上同济,王医生扬眉吐气了一把。说是“考回上海”,上海已经没有亲戚,宿舍以外,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汤圆寄居在虹口区的伯伯家里,四口人,挤二十来个平方。伯伯跟他商量,你看,我们平时也挺照顾你的,周末让阿拉搓搓麻将好吧,阿拉就这点爱好。汤圆点点头,说好的。伯母有些不好意思,塞过两张十块钱,让汤圆中午“去外头买点好吃的”。此后的每一个周六周日,直到高考,他都是夹着两本书,在家附近的肯德基度过。
相比之下,我是幸运的。外公外婆、两个舅舅都挖心挖肺地对我好。外公外婆把最好的房间留给我,自己睡没有窗的后厢房。外婆变着法儿给我做好吃的,只要我在家,就不准外公看电视听广播。外公没办法,骑车去虬江路,买来一副老年人专用耳机。
曾经,在这间屋子里,他们等待女儿的归来。女儿十六岁离家,出走半世,归来的是一个少年。
我妈退休那年,把她的户口迁回了上海。说来可笑,以“投靠在沪子女”的名义。(我妈说,投靠伊?帮帮忙好吧)当年她拼了命把我送回去,像抛出一只锚,如今得靠这只锚把自己拉上来。为此,她来回跑了大半年,两地的居委会、派出所、街道办、户籍办、档案馆……像一只恭顺的皮球,从一个窗口被踢向另一个窗口——领号,排队,谦卑地笑,同志你好……不是缺这个材料,就是那个格式不达标。她终于发了怒,拍着桌子,泪水滚滚而出。不办了。不回上海还不行。户籍办的小姑娘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三十九年前,她捏着从学校领来的上山下乡通知书,跑到派出所迁户口,一个章戳下去,一秒钟不到。回到家,太外婆问,户口迁出去啦?我妈说,嗯。太外婆问,什么时候走?我妈说,下个月。太外婆的眼泪掉下来。我妈慌了,外婆你别哭,我很快就回来了。
我没见过这位太外婆,我只在我妈的讲述中一遍遍想象她的模样。在我出生前一年,太外婆就去世了。
小镇的一千多“上海人”,一大半回到上海。他们办齐各种手续,又倾毕生积蓄,甚至背一屁股债,买一间郊区的小房子。千辛万苦,像洄游的鱼。小镇人笑他们想不穿,何必呢?上海有啥好?从前的南京路、淮海路,是有别处见不着的好东西。现在都网购了,一键下单,哪都一样。为啥还要回去?
他们在十六七岁的年龄离开家,家变成一块琥珀,被层层时间包裹。像刻舟求剑的旅人,他们一辈子记着那时的上海。别人觉得,这帮人心心念念的,是回大城市,在他们心底,更深的念头,是找回那段丢失的岁月,和岁月里的人。上海驶远了。故人已逝,年华将老,注定徒劳。
前些年,小镇建了一个物流中心。各地发往上海的货物,被卸下卡车,检验,打包,再装车。人也是这样。有人顺利通关,有人被卡在这小镇上,一等就是几十年。
大学毕业后,小春哥远走异国。一年回上海一次,待两三天,住酒店。我问他,小提琴还拉不?他愣了一下,说,早忘了。
汤圆回到小镇,开了自己的公司,生意做得不错。前些年我参加他的婚礼,新娘子有点眼熟。黄潇潇对我的记忆力表示不屑:“不就是从前那个嘛。”
我在上海工作,在上海生活,渐渐地,对这座城市生出亲近和依赖。我不是生来就是上海人,也谈不上有多期望。说到底,是因为一些人,因为他们的包容和温暖,让我愿意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那天收快递,瞥见包装盒上“XX镇分拣中心”的字样。我笑一笑。有一点亲切,也有些许的感伤,像收到一封来自过去的家书。
路明在笔会的本专栏至此告一段落,并已结集成《出小镇记》一书,由译林出版社出版
作者:路 明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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