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逸梅先生在书房写作
郑逸梅(1895-1992)喜藏名人信札,且厚古而不薄今,即便是对一些年龄比自己小很多的时人,只要其书札有一定的文史或艺术价值,就照收不误。他所收藏的这些友朋信札,大多来自于公事或私交的正常往还,但有时也会忍不住写信向友朋索取信札,以达其收藏的目的,近于“为赋新诗强说愁”之类。近日在阅读他和书画鉴定家杨仁恺(1915-2008)的鸿雁往还中便体验到这一点。
郑逸梅比杨仁恺年长二十岁,按理应属长辈,但在其致杨仁恺的书札中,却有屈尊之意,全然没有长者的架子。其书札全文曰:
仁恺先生:
别久思深,想彼此有同情也。昨承王运天同道转来尊贻大著一巨册,拜读之下,莫名倾佩。盖化数十年之力成此一书,殊非易易。而在出版界出书难能得问世,且书价高,盛情分赠,凡此种种,皆可喜可感也。特此申谢。
弟近来右腕僵木,书不成字。春蚓秋蛇,幸恕草率。闲来却喜收罗今昔贤彦尺牍,藉以解闷。未知先生能赐一手札,俾得珍庋否?请用毛笔作传统式,繁体字、直行、不加标点。纸奉上,信手为之,不求工整,聊留纪念而已。惟有渎清神,甚为惶恐。匆此敬颂
著绥!
九七叟郑逸梅上言
信中谈及的王运天,为上海博物馆书画研究与文献专家,曾从王蘧常游。我于去年在广州参加马国权遗著《章草字典》首发活动时与其相识,时有往还。经微信询问,信中所言“大著一巨册”,当为《国宝沉浮录》。此书是杨仁恺就清宫散佚书画做的一次较为完整的梳理与研究,于1991年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首次出版,后陆续在辽海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再版,影响甚巨。郑逸梅得到的赠书,当为1991年的初版本。郑逸梅在信中希望杨仁恺能“赐一手札”,并随信寄去信笺,注明写信的格式为繁体、直行,这也正符合郑逸梅在《尺牍丛话》中所提出的信札收藏理念:“与其当代名流,毋宁十年前之先辈。盖所谓名流,多用钢笔洋纸,以趋时尚,不若先辈之拈毫拂素,行间字里,饶有古香古色也。”杨仁恺并非郑逸梅之“先辈”,但在他的眼中,杨是能“拈毫拂素”,作“古香古色”书札的人吧。
郑逸梅致杨仁恺的信札凡两页,书写在印有“上海市普陀区教育学院”字样的十六开公文信纸上,信笺底端印有该学院的地址及电话号码。值得玩味的是,郑逸梅在《尺牍丛话》中曾对这种古风渐逝的现象颇有微词:“书札上印有某公司某机关字样,及电话号数者,最为恶俗。朋好遗书,有以上字样等者,予辄将周框裁去,然后留存,似较雅致。”在郑逸梅自己所书的信札中,不仅印有“某公司某机关字样,及电话号数者”,还用“钢笔洋纸”、横写,种种被其定为“恶俗”者几乎占全了,可见其在信札书写方面“宽于律己,严以待人”的可爱之处。实际上,在其收藏的时人来函中,这类形式的信札似乎并不鲜见,如赵景深的印有“北新书局用笺”,冒效鲁的印有“深圳新沪电器实业公司”,应野平的印有“上海大学美术学院”,顾也鲁的印有“上海电影制片厂”,周汝昌的印有“人民文学出版社”,林培瑞的印有“漓江饭店”,且均有“电话号数者”,却并未见其将“周框裁去”,足见理论和实践确乎总是有一定距离的。
杨仁恺收到郑逸梅来信后,很快便写了回信:
梅翁道席:
顷奉本月十四日教示,敬悉种切。拙作谬承奖饰,愧不敢当。自知谫陋,佇望德音常颁,指示来日写作途径,庶免陨越,不胜翘企待命之至。匆匆奉覆,特致悃忱。敬祝
长寿!诚国家之祥瑞也。不佞仁恺顿首,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廿二日。
钤白文方印“杨仁恺鉨”。信笺为小十六开花笺,上印有张大千所绘王子猷赏竹的画面,“子猷径造竹所,独往自胜,不必七贤六逸相呼聚,方为此君重也。己卯七月醉游,饮中写小册一页,大千居士张爰”,钤白文方印“张季”和朱文方印“大千居士”,另有朱文随形印“荣宝斋制”。花笺上张大千之画作于1939年。
杨仁恺的复函,除“不加标点”未按郑逸梅提示所做外,其余均按要求交了一份合格的“作业”。郑逸梅的信札并未署年款,从杨仁恺信札年款及内容可知,郑逸梅来函当书于1991年12月14日,时郑逸梅年已九十有七,杨仁恺七十七岁。不到一年后,郑逸梅以九十八岁高龄遽归道山。
郑逸梅少壮时即酷爱信札收藏,其间历经天灾与人祸,物换星移,浮生若梦,接近期颐之年尚有如此的文人清趣,其痴迷可说是至老而弥笃了。韦力在其《著砚楼清人书札题记笺释》中谈到郑逸梅以九旬而获赠七十五岁的潘景郑所藏信札,颇有感喟:“二老以此等高龄,尚有如此替前人保留文献之心,其境界当已远超出常人收藏之意,臻入化境,不再受年龄、物我之囿,而历朝换代,烟云散尽之后,老来尚有如此清友翰墨往来,亦令人深羡。”今观郑逸梅与杨仁恺往还信札,也可生同样的感慨吧。
2020年3月21日于京城之西坝河畔
作者:朱万章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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