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刺客聂隐娘》(2015)剧照
前不久,我重看了一遍电影《刺客聂隐娘》,这几乎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我对这部晦涩的电影略有情怀。2015年香港书展时,我第一次见到侯孝贤导演。因为住在同一间酒店,在电梯里也遇过几次,可我除了说“导演好”“导演再见”之外,没有敢说任何话。
当时我对这篇唐故事的印象也不深,只记得一个细节,小说开篇写隐娘十岁被乞食老尼掳去,五年后回家和父亲对话,父亲问她这五年里做了什么,隐娘说读经念咒,父亲不信,再问,才得知老尼教会了她飞檐走壁、刺杀虎豹鹰隼,三年后“剑之刃渐减五寸”——这简洁有力的文学描写可与《三国演义》中的“其酒尚温”(温酒斩华雄)媲美,让人惊惧。
那一次,侯孝贤导演还做了公开演讲,他讲的大部分内容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人问他,为什么电影不索性叫《聂隐娘》,而叫《刺客聂隐娘》。导演说得很轻盈,因为《聂隐娘》已经被人注册了。其实这是个有趣的问题,在明代出现过的侠义小说专辑和小说选所列的侠义专卷中,都将聂隐娘列为“侠”,分别以“剑侠”“女侠”“义侠”参差界定,特别是以“剑侠”为核心(康韵梅语),《太平广记》将《聂隐娘》归于“豪侠”一类,但导演却没将电影命名为《豪侠聂隐娘》或者《剑侠聂隐娘》。相反,身为“刺客”的聂隐娘,在电影的呈现中其实是很失败的。她只在电影开始“如刺飞鸟般容易”地刺杀了一位大僚。后因看到某节度使在内院与小儿玩耍,不忍行刺而导致失败。她的主线任务是刺杀田季安,又因为种种旧年是非、宫廷迷局再度失败。最后她居然刺杀了在电影里的师父嘉信公主,也不算成功。整部电影没有见到一滴血。
去年,我有幸参与了一项给中学生编选古代小说的工作,这是我第一次编书,选了《聂隐娘》。此篇可算是晚唐裴铏撰作《传奇》中的名篇,见《太平广记》卷一九四,也是唐传奇中跳出个人悲欢的“奇人怪事”(王梦鸥语)之一。裴铏,约公元860年前后在世,事迹不见于史传,《全唐文》八〇五“裴铏”条下说他“咸通(唐懿宗年号)中,为静海军(属岭南道,治交州)节度高骈掌书记,加侍御史、内供奉,后官成都节度副使,加御史大夫。”辑注《裴鉶传奇》的周楞伽先生认为,《传奇》作于裴铏早年,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也开拓了新奇的幻想境界。虽是以唐人小说常见的人物记传的叙事方式,所叙的主要人物是一位行为方式颇为怪异的女侠。这篇小说影响很广,被后代反复仿写,宋市人小说中的《西山聂隐娘》,清人尤侗所作《黑白王》(电影《刺客聂隐娘》开始就出现了一黑一白两头驴的符号)等皆源于唐传奇《聂隐娘》。“妙手空空”一词,更成为一般人所习用的成语了,代表窃贼别名。著名汉学家韩南(Patrick Hanan)在《〈平妖传著作问题之研究〉》一文中指出《平妖传》里妖女胡永尔的人物设计可能与聂隐娘有关。相似的唐代女侠故事,还有袁郊所作《红线》,收入于《太平广记》卷一九五。
《聂隐娘》讲述了元和间,魏帅派聂隐娘暗杀陈许节度使刘昌裔,她反为刘昌裔击毙了魏博派来的刺客精精儿,又设法避免了魏博刺客妙手空空儿对刘昌裔的搏击。聂隐娘身世传奇,本为平常女子,十岁时被女尼掳走,五年后被送回,父亲问起她所学经过,得知聂隐娘已能于“峭壁上飞走”,刺猿狖虎豹百无一失,甚为恐惧。后聂隐娘主动自媒而婚,父亲也不敢反对。而她与磨镜少年的婚配,也不似寻常俗世夫妻,被认为是对女侠身份的掩护。聂隐娘的技能除了来去如风、能取人首级之外,还有剑术、隐身之术、弹丸法术、预言、用药(“以药化水,毛发不存”)等,这些法术似乎都与道教有关,原作记载掳走她的却是“女尼”。这样佛道混杂的故事,中古时期倒也不鲜见,譬如小说《杜子春》。聂隐娘的“弃田投刘”之举,因正史记载中田季安的凶暴、侈靡等行径,使得整个故事架构于藩镇倾轧的历史之上,展露出聂隐娘作为剑侠心中的国家大义及同情弱者的心肠。小说末尾的预言与神隐,更为这一人物增添了神秘的色彩。
仇鹿鸣先生曾在《文汇报》上写过一篇相关的文章《聂隐娘时代的魏博》,非常精彩:“聂隐娘的故事发生在田绪、田季安时代的魏博。这一时期是唐代中央权威日渐瓦解的衰世,但正是这样一个朝廷与藩镇、藩镇与藩镇之间不断发生着明争暗斗、合纵连横的变动时代,为聂隐娘这样传奇的出现提供了想象的空间。”根据他的爬梳,再对照电影剧本,我们可以看到编剧的设计和对原著的改动,主要还是集中在聂隐娘的婚姻上。贞元初嫁给魏博田绪的嘉诚公主添有一个妹妹嘉信公主,取代小说里的“老尼”成为了聂隐娘的师父。嘉诚公主因为田季安的庶出身份,做主为他重新安排婚事,这也摧毁了田季安与聂隐娘的姻缘。田季安政治婚姻里的太太元氏,也就是史实中义节度行军司马、洺州刺史元谊之女,与小说里聂隐娘的手下败将精精儿形象合一。这一设计,使得电影中两人的决斗颇有女性争斗的意味,明面上两人背负着政治使命,暗地里曾是情敌。电影里的聂隐娘还是很在意这件事的,因为她在和母亲谈论嘉诚公主生前往事时悲伤地哭了。母亲聂田氏说,“公主娘娘去世前,最放心不下的是当年屈判了阿窈(聂隐娘乳名)”。这在原著中是不可想象的。
原著中的聂隐娘,其实是中国古代小说中极其罕见的新女性,她不事父母、自媒而婚、不事舅姑、也不生儿育女,小说里对她的外貌没有任何描写,只说她最后一次出现,“貌若当时”。她对丈夫的态度也非常冷淡,爱情似乎从未降临。作家展现了聂隐娘不同于一般唐代女性的生命样貌,小说最让人难忘的也正是聂隐娘的“怪”,她“怪”又有好心肠,愿意帮助弱者。
电影《刺客聂隐娘》却淡化了这一人物的主要特征,为隐娘增添了不少感性的色彩。将她的行刺训练归结为失婚后被家人主动送走的无奈,其父聂锋在电影中两次提到他非常后悔这么做。聂隐娘和负镜少年的重逢,作为影片结尾的点睛之笔,正应了她师父嘉信公主的裁判:“剑道无亲,不与圣人同忧。汝剑术已成,惟不能斩绝人伦之亲……你去吧”。
电影里的聂隐娘,心里有太多放不下,太多犹豫不决,在历史乱局中,她不愿是个好刺客,这是导演和编剧疼惜她的地方。她告别了原著里“沉醉而去……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的仙气,甘愿成为尘世里“青鸾舞镜”的化身。尘世的尽头是什么呢,好像导演自言自语说的,“你往前看,越看越深,最后就是一个人。”这倒比唐故事的“奇异”多添了一份过来人的苍凉。
作者:张怡微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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