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八年(1793),英国使者马戛尔尼用为乾隆祝寿的名义来华,试图建立中英间的平等通商关系,结果双方因觐见礼仪发生争执。清廷要求英使行三跪九叩之礼,英使则表示觐见中国皇帝至多像见英王一样,单屈一膝而已。这问题从马戛尔尼上岸到抵达热河行宮,一路上这边诱导、劝说,反复教育,那边却顽冥不化,闹成一场膝盖大战。
最有趣的是:觐见礼仪结果是怎么弄的,竟然双方各有一说。清廷所留下的文献,明白记载,洋人虽不习惯跪叩大礼,但终于还是屈服于天朝的恩威,这表明教育是有效的;而马戛尔尼的日记(中文译名《乾隆英使觐见记》),却说他坚持到底,中国皇帝“特旨允用西礼”。膝盖大战,竟成了历史疑案。
不管怎么说,因为这件事,再加上之前俄国使者也曾因不肯下跪而遭到拒斥,清廷上下总结出一种对洋人的生理缺陷的认识:他们的膝盖是不灵的,他们的腿难以弯曲。
而后到了洋人扛着枪炮冲进来,不少人便想起这种缺陷大有利用的价值。道光年间,两江总督裕谦在一份奏折中说:“夷人腰硬腿直,一击即倒。”
大名鼎鼎的林则徐也一度相信这些话,认为夷人“腰腿僵硬, 一扑不能复起”。还有一位曾任大理寺卿的金应麟,也是坚决的主战派。
二十多年前读金氏《豸华堂文钞》,看到他郑重其事地向朝廷提出作战方略:对付夷人,最好的办法是伏兵在草丛里,用长竹竿击打他们的腿。如此认真又如此奇异的谈论,当时的感觉倒不是可笑,而是悲从中来。而英俄使者拒绝跪拜给清朝皇帝和官员们留下印象之强烈,也由此可见。
人类的某些行为方式根源非常之深。动物学家的研究证明,同类动物之间弱者向强者表示认输或臣服,最普遍的情形是采用蹲姿将身体蜷缩起来,一动不动;更有甚者,是将身体最容易受攻击的部分朝向对手,表明自己任由对方处置(莫里斯《裸猿》)。而人类则将这种行为方式演化跪拜礼仪。
趴在地上,五体投地,是畏缩姿态的极端化表演;其过程愈是被延长和强化,就愈是能够增加一方的卑屈心理和另一方的精神满足——三跪九叩搞得那么复杂,道理就在于此......
正是因为跪拜礼仪标示了双方地位和人格的不平等,它随着平等思想和个人尊严意识的增强而逐渐消亡,是理所当然的结果。马戛尔尼和乾隆皇帝之间的“膝盖大战”,说到底并非地域文化的差异,而是历史进步程度不同的表现。辛亥革命据说成果有限,但正式取消跪拜礼,总还是值得赞颂的吧。
然而历史有时真的诡异得不可想象。居然到了21世纪,跪拜重新成为时髦。倘若是个人之间,徒弟要拜师傅,学生要拜老师,有愿打有愿挨的,也难以禁止。而尤不可思议者,居然在某所中学的高中毕业典礼上,闹出让900多名学生“跪谢师恩”的奇特场面。学校是培养学生人格成长的地方,尊严是正常人格的基础,那些以教育为业的人们,到底是昏聩糊涂,还是居心不良,实在让人说不明白。
民国年间,康有为说过,“中国人不敬天亦不敬教主,不知其留此膝以傲慢何为也?”(《以孔教为国教配天议》)照他的逻辑,人长着膝关节就是为了下跪用的。而今人主张叩头,亦每以继承中国文化传统为说辞。这可以说是 “膝盖大战”的延伸吧。似乎在某些人看来,西人的膝盖即便灵活,至多不过足球踢得好,而我们的,却可以用来下跪。但要说传统,内涵也很多,李白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贯,使我不得开心颜!”难道不是传统?
偶然读到一篇教女子抵抗暴力侵袭的文章,说到膝盖是人体中最硬的骨头之一,屈起膝盖用力撞击暴徒的软裆,足以使对方鬼哭狼嚎,一时不得动弹。这也是膝盖的用处,很不错。而膝盖骨特别硬,我是从这里第一次知晓。
来源:美丽古典公众号 作者:骆玉明
编辑:李伶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