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岁生日时,有朋友问我,如果让我画一幅留存世界的油画,我将呈现人生的哪个场景?
我想留下哪个场景呢?我问自己。
也许,我只想画一幅我儿时的“沙罐街”。
沙罐街是川中遂宁老城的一条小街,上世纪九十年代旧城改造时,这条街被拆得干干净净,但是,过去二十多年,它常常在我的睡梦中出现。
儿时的沙罐街,一早一晚比较清静,石板路、青瓦房、梧桐树,是这条街的主要背景。但是,上午八点以后,这条街就成了菜市场,热闹非凡。这条街的上段是卖鸡鸭鱼肉的。中段是卖蔬菜的,城郊的农民挑着自家种的蔬菜在街道两边摆摊设点,把一条小街堵得水泄不通。下段是卖猪肉的,猪肉贩子们租用街坊的凳子与门板,我们家的门板就被我父母出租,有好几年,那两扇深褐色的门板永远都是油腻腻的,上面还有一道道切肉刀划过的痕迹。晚上,门板被重新装回去。在我的梦中,这两扇门永远拴不牢,有一缕缕光透进房间,让人不能安睡。
那时的人家,没有一家有自己的卫生间,街头街尾各有一个公共厕所,每天早晨,人们都会排长队。
我的外公、外婆也住在这条街上,和我家隔了五户人家。我从小是在他们身边长大的。外公读过私塾,能识字断句,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我们街上的户口簿都是他写的。他1949年前在当地的卷烟厂做账房先生,1949年以后,公私合营,他就成了烟厂的会计。他喜欢读书,他的这个习惯也传给了我的妈妈、舅舅和小姨,他们一直到老,都还喜欢读小说。外公还喜欢教他孙儿孙女读书写字,他对孙子要求很严格,每天都要他们练毛笔字,要写几十个“永”字。我是外孙女,他允许我写着玩。现在想来有些遗憾,从小在他身边没好好练字。
外公温和而明理,很少看到他责骂过谁。还记得,小时候我的平衡感不好,老摔跤。外公又心疼又好笑地摇着头说:“傻孩子,像莲花白(菜)一样,上重下轻,以后走路要小心哟。”
还记得,小时候,我很倔强、很执拗,犯了错,老爸老妈让我跪下认错,我死活不从。我常常因为 “犟”而挨打,他们几乎每次都要打断几根篾片,但我就是不认错。每次外公在旁边看着,心疼,又不能挺身保护我,因为他知道我妈妈的脾气,他越保,我妈打得越凶,他只会摇着头,怜惜地说:“笨妹崽,不要这么犟,认个错就不挨打了嘛。”
还记得,我初中毕业时,老妈想让我考中专,我不太愿意。这时候,外公对我妈妈说,她想上高中就让她上吧,她高中的学费我出。结果外公不但给我出了高中的学费,还买了一块精工牌手表,作为我考上高中的礼物。
我不负他所望,考上了大学。只可惜,1986年我上大学之前,他中风瘫痪在床,1990年我大学毕业时,他离开了人间。
如果问我,这一生对我影响最大的是谁?那一定是我的外公。
我的外婆带我长大,街坊邻居都叫她“蒋喳喳”,意思是说她很泼辣,得理不饶人。她像母鸡护小鸡一样,保护她几个孙子孙女不受别人欺负。
外婆有一部织布机,每天很早,她就坐织布机前忙活了。小时候,我的棉衣棉裤棉鞋都是外婆亲手缝的。她还会做豆瓣酱、腌咸菜,蒸醪糟、点豆腐……即便那时生活很困难,她还是把我喂得胖胖的,把我的口味也养得很刁。
小学四年级时,学校要建运动场,要每个学生交几筐煤渣,为建运动场做贡献。外婆心疼我,结果她拐着她的小脚,哼哧哼哧帮我背了几箩筐的煤渣到学校交差。
外公瘫痪在床的那四年,主要是外婆在照顾他。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每天要煮饭、洗衣,还要为外公端屎接尿。一天,她摸黑出去倒便盆时,摔断了腿,从此再没有康复。
1990年外公去世,1991年沙罐街拆迁,外婆跟着舅舅一家住进了筒子楼,住在五楼,楼层高,楼下活动空间也小,慢慢地,她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1993年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认得我了。那年夏天,她也走了。
大学毕业,我留在外地工作,我的外公外婆离开人世时,我都没能在他们身边,为他们送终。现在,只有春节回老家时,才在他们坟头倒上一杯酒,点上一支烟……
我在沙罐街出生,在沙罐街长大,我们一家的亲戚老表也都住在这条街上。这条街消失已经近三十年了,当年这条街上的老人很多走了,年轻人也老了。我自从十八岁离开它,常年在外面漂泊,很少回去,但这么多年来,我感觉它一直在那里,没有人可以从我的记忆中把它“拆除”,我一直在梦中访问它、牵挂它。
作者:席颢瑜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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