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微博、微信、豆瓣或者知乎的存在,中国当代青年并不真的寂寞。还见过有同事在淘宝群里大聊其天的,让我想致敬人与人之间近乎无限的,互相慰藉的广阔可能性。无数看不见的肉身藏在手机后,导致每个普通人每次发朋友圈都有万众瞩目巨星登台的短暂幻觉: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屏蔽分组,以及发布后一小时内即删。
这日日如期上演的无声戏,再加上除却骗子和快递员没人打的手机号,就是我们现代人的社会关系的总和。每日阅读上百条微博朋友圈后表达欲尚存的真的勇士们,还可再开一个公众号——自媒体时代,读者真的不大够用了。
而懒得开公号、也并无意于商业代言的我们则是多数普通人,感到孤独时最多选用一句话,一张图,几个词在社交平台上表达心情,渴望收获尽可能多的点赞。倘若效果不佳,就再加大力度,下次配张自拍。最用力过猛的孤独症患者深夜甚至写诗,保留五小时后,收集了寥寥可数的点赞,再果断删除,自以为至少有一百人看到了这绝妙好诗但只是“不响”,并忍不住傲娇地设想他者的追悔莫及:刚才没及时点赞的人,想回头看得更仔细时才发现已看不到了。每次按下删除键都像是一次告别人世的预演吧:最色厉内荏的撒娇,含羞带怨的赌气,未曾得到足够多的关注和爱,就选择隐遁起来。
“你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就有点丧,缺爱,闷,血槽已空……”
“好了好了,也是戏很足了。有没有一盘小龙虾解决不了的神经病?没有,就再来一盘。”
多么粗暴、肤浅的自我表达和他者审判!但是,在这个年代通常又被认为是最准确的。
几天前——到我重看这篇日记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前了——那个未满三十岁的胡姓导演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毫无意外地又迅速激起媒体新一轮追捧封神和万众唏嘘。已发表的若干短篇入选各大年选和排行榜,在文学上受到的认可仿佛更大(大概文本也更容易实现传播):又一个殒落的天才、才华横溢却被世界辜负的断翅天使。一种说法:为情所困不是自杀终极原因,他最后剪辑完成的这部电影才是致命一击。
不知为何,那些敏感而聪明的年轻人选择在三十上下告别这个人世。进入社会已经好几年了,离中年成功尚远,但本质上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也早有社会学家判定这是“彼得·潘综合征”——廉价简单的标签,八零后九零后满可以人手一个。
更多质地略微粗粝或稍强韧一点的同类则侥幸逃过这生关死劫,四五十岁才需再设法逃脱一次,这期间也不是完全没有撒手人寰的危险。闯过去了,就是万事皆休,就是心如止水,就是颐养天年。
那些心肠变硬的大人们说:年轻人已经得到很多还想得到更多,觉得值得公平对待却没被重视……不过如此。
这些年目睹过太多这样的意外。LESLIE。邱妙津。马雁。走饭。孙仲旭。再加上小胡。陶崇园房思琪大概也可算在里面,但情况不太一样——事实上当然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中间一定还漏掉了无数。每个人离开都引发比生前巨大得多的重视。点滴生平事迹和生前最好的照片迅速被传播到网上,吃瓜群众们中蛊一般开始转发、悼念、表达震惊和怀念。
每个人当然都有值得怀念的地方,尤其是一个永远停止和自己竞争的退赛选手。这样是否太刻薄了一点——对所有自觉幸存的生者来说。
大家心情矛盾五味杂陈,最庆幸的是自己依旧活着,还可以发表意见。仍然和娑婆世界互相拥有。好的,坏的,干净的,肮脏的,柔弱的,暴戾的,一塌糊涂的,不失清明的。
而那些先行退场者们,我们每个人都仿佛有资格和条件怜悯他们。似乎这些人最大的意义,就是提醒我们每一个人活着到底有多么强悍,多么烦难,又必须多么没心没肺。而且,还准备继续突破万难地活下去。可以站在安全的岛屿上表示悼念。这一刻,从未属于任何人的世界短暂划归生者这一边。只有在这种时候,我们才能够假装拥有一切早已失去的可能性。假装自己是胜利者。
事实上……我们或多或少都嫉妒那些敢于中途退场的人们。
北京入冬刮起大风,困意随时袭来。“每一次睡眠都像是一次小型死亡。”有个最近活得非常兴头的朋友,在得奖当晚对我说:“死后自会安眠,生前何必多睡?”他是那种喝酒到凌晨一两点,回去依然要熬夜写稿的强人。
其实这话我老早就看过。但我宁可羡慕死者也不羡慕他。要一直保持高产多累啊——而且不容易有朋友。
毕竟,互为很丧又缺爱的朋友,也是活下去的重大理由啊。
作者:文珍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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