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一个城市,城南和城北的气氛也是不同的。老人说,自古以来,城北一带是富贵人家多一些。各式学校和重要的机关单位都在城北,城北还有重要的产业。但城南一带没有这么多的“单位”。住城南的人,以手工业、个体户为主。总的来说,城北比城南,要雅洁和现代一些。
我姑姑家住在城北地带,姑丈是机关单位的,房子是单位分的宿舍。彼时我很喜欢由祖母带着,上她家做客,感觉就是一场小型的旅游。
要说房子的漂亮程度,倒是不好比较。我家是老房子,有着花木繁盛的天井和外埕,高大的门厅和屋檐,光线阴翳,有古老的气氛。姑姑家却是楼房,进门就是客厅,家里小巧玲珑,明窗净几。风格不同,姑姑家对我来说很新鲜。
我家的桌椅都是常规而巨大的,而姑姑家有一张非常小巧的小圆桌,小巧到什么程度?甚至可以把它塞到床底下去(以前的床很高)。
那张小圆桌的起源我听姑父讲过,首先是来自中间那块玻璃。
当时,小城里有个打火机厂。打火机厂收购了一些旧轮船上的旧材,作为配件原料。这块玻璃原为旧轮船上的一块窗玻璃,又厚又硬,异常结实,一时用不上,就在打火机厂里闲置了下来。
打火机厂属于姑父所在的单位管理,有一天我姑父来打火机厂办事,看到这块闲置的玻璃,心生喜欢,就拿了回来。拿回来做啥用呢?他一时也没灵感。于是他又带着这块窗玻璃,来到了木材厂。
找到一个相熟的木工师傅,姑父请他帮自己设计一个家具。随便什么家具都好,只要把这块玻璃给用上。然后另付材料费和手工费。
找到的这个木工师傅非常手巧,他把这块玻璃用作这个小圆桌的桌面,四周再镶上厚厚的木边,再配上敦实的桌脚。玻璃的晶莹,木材的厚重,组成一个质感丰富的小型茶几,是任何人家都没有的一件独特家具。
很难不喜爱这件家具。也许出于爱惜,姑父在上面放置了一盆塑料花,是大朵的牡丹。我坐在它旁边,它的高度正适宜童年的我。我想到桌面这块玻璃曾经是轮船上的一扇窗,于是家常中更添奇幻。
另一件动人的家具是高低柜。
彼时家家户户都有一台,高低柜高的一边是木板门,可以放杂物,低的一边是玻璃门,讲究的在里面放摆件,不讲究的也放杂物。
姑姑家当然是属于讲究的,这个玻璃门里面的摆件,我每次都要看很久。用眼光摩挲它们,心里希望姑姑能看出我无声的艳羡,把其中一个送给我。
比如有一个,用珠子缝结成一条金鱼,因为小,而有惊人的精致。我凝视它时内心戏很多,一会儿想着,如果姑姑把这个送给我,我一定会珍藏到成年,不像别的东西一样不知不觉地弄丢。一会儿想着,这么美的东西姑姑不可能送给我,姑姑不会相信我会爱惜。
摆件里面多数是瓷器,因为吾乡彩瓷甚为出名。而瓷器里,最常见的则是花瓶。我现在能懂得那些花瓶的形制,大概是灯笼瓶,蒜头瓶,冬瓜瓶,纺锤瓶,水滴瓶,还知道它们在技术上采用了粉彩,工笔,描金等等工艺。
当时当然不懂这么多术语和技艺。凭着本能,非常仰慕其中一个小小蒜头瓶。蒜头瓶的意思是,瓶子的底部像一个蒜头,圆润略扁,而瓶身则异常细长。这个形制相对比较少见,名称虽俗,实物特别优雅。瓶子是玉绿色,表层的一层釉让它看起来像真正的玉一样。姑丈有一次拿着它放到灯光下,给客人们看看光照下的瓶身,说,多薄的瓷。
另一种家家标配的瓷器是美人瓷。
美人瓷,我想,应该是一双满怀爱意的手做出来的。
很多女孩子在少女时代都爱画美人图,工笔,细致到头发丝,豪华点的在白纸上画,简陋点的在作业本背面上画。在自己身上实现不了的美,都实现到一个纸上的完美女性身上去。
手特别笨的、实在画不了美人图的女孩子,也很难没有对美人的向往。这种向往轻易地被美人瓷勾引出来。
美人瓷,其实就是陶瓷做的美人雕像,小城里的人家里都有。像我们家,尽管给妈妈留的空间不多,妈妈还是精心收藏了八美像(就是八个无名的美人)。我到广州定居的时候,妈妈竟然把她收藏的八美像,一个个用报纸厚厚地包着,间以旧衣服之类,装在行李箱里,毫发无伤地带着广州来送给我。她认为这八美像能让我广州的家里蓬荜生辉,可成年后的我只觉得她们繁琐累赘又土气。
当然,童年时绝不觉得土。岂止不觉得土,简直是神迷目眩。姑姑家有几个美人瓷我不记得,大概有两个是必有的,一个是赏花:美人手托腮帮子,仿佛思考着“花美还是我美”的哲学问题。一个是揽镜:美人正襟危坐头脸端庄,对镜子里完美的自己表示满意。
在城北地带,姑姑家附近,还有一些高大上的商店。比如卖钟的,“上海钻石牌落地钟”,比如百货公司,比如卖衣服布匹的商场,我们上中学的时候开始出现花布连衣裙,拥有的人并不多,如果有,它们很可能来源于这个店。
裙子就是一个人的远方。尤其是花布裙子。这是一种浪漫的服饰,每一种花式都让你想到不同的气氛和场景。有一些让人想到春天的早晨,有一些让你想到夏季的黄昏,有一些让你想到大海,有一些让你想到热带雨林,有一些则想到了俄罗斯的秋天。
但毕竟,物质并不丰裕的年代,要做一条花连衣裙是奢侈的事。多数的女生也就只能结着伴,偶尔来卖布的商店里,对着柜台里的花布比比划划,互相参谋着,这一块的花式适合你,或者那一块的花式不适合。
这个商店现在还留着,只是规模看起来似乎比当年缩小了许多。
柜台上写着的布匹分类,也是当年的分类,有的是“的确良花布”,有的是“涤棉花布”,而那些当年能让我们想到远方的花布,现在主要的作用,是用作被套和床罩。
店里现在以卖棉被棉胎为主。棉被不是被件数卖的,是按斤数卖。写着“全棉军优被,用过的都说好”。门口挂着一个流动红旗,上面写着“潮州市商业系统文明窗口流动红旗赛优胜单位”,墙上的标语和宣传画,还是当年那些,画着一个脸型丰满两腮鲜红的卷发女性,旁边写着“愿您花枝招展,愿您青春常驻”。
店主人是当年的条柜组长,他说当年作为国营单位的这个商店,共有40多个员工,后来制度改革,他和太太就承包了下来。
我在这个曾经令人魂牵梦萦、如今因不合时宜而变得凌乱古怪的地方流连了好一会儿,终究没有买回一点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成为几乎不恋任何物品的人。但这,也许不因为我戒除了贪婪。只能说明在我的内心,觉得自己的生活是临时的。
想到这一点,便发现那曾经恋物的童年少年时代,曾为一些物品神魂颠倒的彼时,或许才是真正天长地久的生活。
在彼时,我曾经拿出来的爱如此细致,细至一樽瓷器的头发丝,细至一块花布某个花瓣的弧线。
作者:陈思呈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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