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画泰斗贺友直先生(张挺摄于2015年1月)于1922年11月出生于上海,2016年3月16日去世
关于贺友直先生的连环画艺术,我写过散文,也写过论文,而由此衍生的与先生在数年间的交往,我还没写过。前些日子,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康健老师说他们正在编辑《贺友直全集》,问我这里有无相关书信资料,我就此把贺老寄给我的信件和书整理出了一份记录:七年,五封信,六本书。我写给他的信没有留底,看他的信再参照我的日记,我大致能把来龙去脉还原。
九十多岁的贺友直先生每天在上海的小街上散步。有人上前招呼:“您是贺先生吧?”他摆手:“对不起,我不认识你。”目不斜视,他走过去了。这样的事情太多,家人总要替他向人解释,其实无须解释,所有人都认识他,他并不认识所有人,当然不能做众矢之的。贺宅的电话也常常响起来,什么时间什么人都有,要找贺先生。如果都要接待,九十多岁的老先生根本无法存身。所以他的时空门,轻易不打开。
贺友直绘《三百六十行·老酒店》
我比贺老晚生了整整半个世纪,时间、空间,都相隔遥远。小时候,我看过他的许多连环画:《连升三级》《张飞审石头》《白光》《“老涩”外传》……他的笔法对于孩子来说是过于老辣了,但我认得,不会忘记,那些画面混合着连环画脚本的诙谐语言,时而会无厘头地在脑海中冒出来:
……明朝济南府,有个大财主。财主有独子,学名张好古。……
这是我童年的底子。上大学时,曾与一位画家说起我喜欢连环画,他很不认同,给我一个保留性意见:“如果你一定要看,就只看一个人的——贺友直。”而事实是我从小到大已经看了大量的连环画,不可更改了。若干年后,我写了一本书,是以连环画为题材的散文集,我因为它而认识了贺友直先生。
本文作者与《小麦的小人书》
2009年,我这本《小麦的小人书》在北京大学出版社筹备出版。文章配图都是连环画,用在书中怕有版权问题,须设法解决一下才好。问题提出,有人在我博客上留言说:“小麦想找贺友直老,可以去找《读库》的老六啊。”我那时还不知道一个人办《读库》的老六,张立宪。但很快就知道了,也得知了他向贺友直先生约稿的轶事——电话接通,老人一声断喝:“你不要给我打电话来了!”老六给老先生寄《读库》。一个月后,他收到老人寄来的特快专递,里面是手写的信件及文章。激动的老六又打电话致谢,老人还是一声断喝:“你不要给我打电话来了!”但后来,老人家很喜欢张立宪了,经常自己打电话找他。
按老六给我的地址,我写了一封信,把我最好的字写在最好的信纸上,并附上我写的文章。“小人书:贺家班系列”,这个系列是《人民文学》2009年的“庆祝建国六十周年特选专稿”,我选择了贺友直先生绘画的四部作品《小二黑结婚》《山乡巨变》《李双双》和《朝阳沟》,写成四篇文章,反映从建国之初到七十年代几个重大历史时期里人民的生活和精神风貌。十天后,回信来了,老人的自画像印在信封上,他的目光从镜片上方看着我。拆读,纸上的字迹像刻钢板一样工整遒劲,行文客气而矜持,表示这样写连环画“尚有点意思”,同意我在书中采用他的画幅,同时特别说明,他的画仅作为我文章的图例,不能以其他形式出版——哈,我还没想到这个呢,老人家的思维真是非常清晰敏锐。信末他写道:
“我已虚岁八十有八了,精力日衰,如无必要请勿来信。因为写回信费时耗力,不复则失礼也。”
书出版后,我给他寄去一册,大约过了一个月我打电话到贺宅,恰好是老人接的。他说书早收到了,连连地说非常好非常好。我知老人不喜人打扰,不爱听电话,说我就是问一下寄到没有的,您休息。之后几年没有联系,但有一桩有趣的事情。2010年的上半年,张立宪到上海拜访贺老,和他谈到我的书,就让老人拿着我的书拍了两张照片。随后老六就把这事儿忘了,到了下半年,忽然又想起了,就把照片找出来发给我,我一看喜从天降。照片拍得好极了——老人站在书桌前,戴着眼镜低头在看《小麦的小人书》,书正翻到有他的图画的那一页,他脸上的神情非常慈祥。这件事情的可爱在于自然随性,包括老六拍完照片就忘了,过很久忽然又想起这个环节都不可缺少,否则就没那么可爱。这两幅照片隔空传过来了老人的表情,使得本来可能不会再有的联系没有断开。又过了两年,我的一本长篇小说出版,书中有我自己画的插图若干幅,我给老人寄去一册,在扉页上写:“请贺老爷看看小容的画”。
“贺老爷”这个称谓是在我的文章中自然而然出现的,在一个恰当的地方。他画《小二黑结婚》,构思奇特,每幅图一分为二,左边的图“说”故事,右边的补充和衬托故事,形成或呼应、或影射、或反讽的效果。“您怎么想出来的,贺老爷?”我写到这里这么问,好像是在当面问他,问他的人也许是我,也许是一个抽象的观众;再给出他自己的回答:“我从川剧的后台帮腔得到启发”,这样就形成了一个自然的对话。“贺老爷”这个称呼真合适,算我发明的,但并不总用,只用在最恰当的书面场合。
贺友直绘《小二黑结婚》
贺老爷收到书,给我打电话来了。错过又接上,他高兴地跟我聊了十来分钟。他说,要孩子从小做大量的作业,使他们厌恶看书……“你说,这怎么得了?”九十一岁的老人了,说话如同他写的信一样,口吻、笔迹、思维都极缜密有力。他还在画画,每天画两个小时。“九十岁还在画画的人有,九十岁还在画线描的,只有贺友直一个啦!”他不无得意地说。他要给我寄本书。我不安地问:“有人帮您去寄吗?”他说:“我找个事情上街转转。”他住在巨鹿路,那条路我去过,是我最喜欢的那种梧桐树小街。我想象他收拾好书,出门,穿过绿树葱茏的老街,上邮局去——春天正好,老爷子上街遛弯了。
“你收到书,再给我打个电话!”
他寄的是特快专递,硬匣精装的图文书《贺友直自说自画》。这是2012年的事,他去邮局那天是4月30日,我还留着他手写的特快专递大信封。
同年9月他写来一信,谈《自说自画》,写了两面纸。信末的一段特别可爱:
“您若来上海,请到寒舍坐坐,我家在上海作协西边百余公尺的一条弄堂里,这条马路上有几家尚可的餐馆,请您吃顿便饭,若能饮的话喝盅孔乙己喜爱的绍兴黄酒,又若落脚在我家近边的HOTEL,就请您‘过早’吃我家乡的年糕汤或酒酿圆子。”
老人的心意,不可辜负。2015年1月,上美社邀我参加全新整理版连环画《三国演义》赏析会“群儒舌辩话《三国》”,使我有了拜访贺友直先生的最好机会。25日活动,26日一早我带着女儿先到上美社参观这所连环画的梦工厂,将近十点,我们穿过一条窄巷,上贺老爷家去。还没到,他打电话来了,我说在巷子里啦,他说:“你到了直接推门进来。”
推开临街的门,正对着门的是一长条楼梯,老人站在楼梯顶端的房门口。他每天出门遛弯,就从这楼梯爬上爬下。从这楼梯走上去,就进了他的“一室四厅”——一套一居室的老房子,他自己在文章里写道:“一室四厅感觉大”,客来作客厅,吃饭当饭厅,睡觉成卧室,画画当画室。真个感觉大,而且,太好玩了!一个四方的大房间,以家具和布帘隔成四间,家具满满,东西多多,但整齐有序,老家具配搭新用品,够做全套道场。进门右侧那道布帘隔出的卧室里,是一张订做的架子床,床的上方订做成衣柜,衣柜上方还有箱笼物件,占满空间;而架子床上呢,靠枕头并排躺着布娃娃、布猴子、小熊大熊大鸭子,小熊靠在大熊的怀里。我真想哈哈大笑,但那成何体统,初次拜访,拜访这等闲不得见面的老先生,一个多小时只够我说些循规蹈矩的家常话。
见到贺老爷才知什么叫“精神矍铄”。他看上去完全不像九十三岁,像六七十岁的样子,行动自如,耳聪目明。他用不甘心的语气跟我说,他现在不能出国了,因为航空公司不给办保险,说他在飞机上如果……就很危险……“好像我一上飞机就会死掉了!”他大不以为然。哼,他还想去法国呢,法国邀请他。墙上挂了好多照片,有一张可能就是在法国的街头,起风了,老伴儿正在给他拉上棉袄的拉链。
坐了一小时,我喝掉了两杯上等普洱茶,九岁的女儿坐在小椅子上吃奶奶拿来的点心、饮料,把我和爷爷坐着说话的情景录了一分钟的像。在这一分钟的末尾,他起身要去另一间小书房取书送给我,我说您已经送给我好多书啦,他说:“我记得。送过你的不会再送。”去拿来一个考究的大本子,题字、盖章——这个本子叫《小小一碗面 浓浓邻里情》,中英对照,他还很会讲几句英语呢,经常讲讲,so far so good。
张立宪2010年在贺宅拍的“贺老爷”
回家后细看照片上的贺家,我的哈哈大笑延迟爆发。难怪他画的《山乡巨变》里有那么一组镜头,刘雨生躲在他的小屋里偷看究竟是谁天天来给他做饭,瞥见盛佳秀进来,他与她捉迷藏似的你进我退,闪转腾挪,布满了各种家什帐幔的逼仄小屋够这两个人这里那里活动的。贺老爷最擅长螺蛳壳里做道场。我发现我与他对坐的八仙桌,就是他1952年进新美术出版社第一次领到工资后在旧货店买的那张老红木麻将台,四边有放筹码的抽屉,六十多年来一直是他家的餐台。他的家,则是1956年新美术并入上美社,他想上班近一点而找到买下的房子,他从那时起一直住在这里。
那年秋天我上飞机走了,到美国杜克大学访学一年。2016年3月16日,好些个人给我发微博微信,说:“贺友直先生去世了!”当时我有苦难言,难以作答,因为前一天晚上我刚刚得到消息,我母亲病危,我们正在办各种手续、订机票、收拾行李赶回国。原来空间与时间是这么地坚固而深厚,要经过漫长的穿越——转了几道飞机,整体飞行38小时,距离出发46小时之后,我回到家乡,在重症监护室见到了医生说只能维持一天而等了我三天的妈妈。但她没有醒来,次日傍晚她去世了。从美国回中国的半个月,我仿佛掉进了一个时空的褶皱……
贺友直绘《山乡巨变》
2016年3月17日,我还在天上飞着,《天涯》杂志微信版发表了我2008年写的论文《两个人的〈山乡巨变〉——从连环画看原著》:“蔡小容这篇可能是国内讨论贺友直先生与周立波先生〈山乡巨变〉最深入的文章了——哀悼贺友直先生。”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作者:蔡小容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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