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轶伦
下午五点是黄昏,属于白天,也属于夜晚。昼暗交替之际,寂静许久的道路热闹起来。
先是学校门口,出现了长队,等候接孩子的家长,宣告了白天的结束。然后是商务楼宇门口,有人鱼贯而出。饭店和饮食铺里的店员,开始准备晚餐。马路上开过的一辆辆出租车,已经全数亮起载客的灯。光线变得昏暗,但路灯还没亮。一天之中,城市的另一个面貌即将登场。在这家社区游泳馆里,下午五点,是它功能转换的时刻。之前,它只向周边的中小学生开放;之后,它向社会开放。
如果五点进这家游泳馆,就好像一群大人要来占据孩子的课堂似的,让人觉得尴尬。更衣室里,还是最后一批学生泳客的天下。他们刚刚出水,此刻头发湿透,也无暇好好擦干,正满室说笑打闹,一边胡乱穿着衣服,一边重复着游泳教练刚刚的指令。因为身上还湿,衣服贴着皮肤难穿。有时看过去,只看见一件套头衫,径自成了精一般走过来,等走近了,才从里面长出一撮头发,最后是个涨得通红的小脸钻出来了,然后扑一下,又一边刺出一条胳膊来。
而大一些的孩子,十几岁刚出头,身体刚刚开始发育,彼此打量对方裸体。女孩子们讨论班里谁喜欢谁,谁多看谁一眼,讨论男老师谁帅,讨论自己人生中第一个文胸———互相交换看过,又互相比较。
其实都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她们叽叽咕咕笑起来,毫不在意有人等在更衣室外。而等候着这些女孩子空出更衣空间的成人泳客,一个个听着女孩们的话,憋着脸不笑,提着衣服毛巾站在边上,一句也不催促少女们。
也有年纪很小的学生。一次我去时,正看见两个小女孩结伴离开泳池进来更衣。大些的七岁,小些的五六岁,两人熟练地打开并列的衣柜,把泳衣泳帽统统扔进去,然后拿出各自日常衣服来穿。那小的对大的发嗲说“唉,你帮我拿头绳”,那大的就放下自己东西去拿;那小的又说“唉,我的扣子扣不上”,那大的又帮她扣;那小的又说“你帮我鞋子拿上来”,那大的又照做。一时间,小的已经全身穿衣完毕,毫不留恋地对那大的挥挥手,说声“爸爸在外面等我,先走啦”。留下那大的,因为照顾对方,自己光着身子什么都还没穿,瑟瑟发抖。
那小的长得也好看,求人相助时声音娇俏。而大的则姿色平平,全程垂着眉眼,默默无话。我不禁想,用不了二十年,她们面对异性时会怎样?那小的会把男人支使得团团转,而那大的会做壁花? 但也不一定,或许小的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又或许那大的能发现身边人真正的需求,而最终得到命运的厚待。
有一次我游好了进淋浴房时,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小胖妞还在淋浴房冲淋,几个也在冲淋的阿姨正围着她问:“你好了没有啊,你站了半天了。你不要再汏啦,你看你脖子也红了。”但小胖妞不搭腔,甚至也不看着阿姨们。
过一会儿,门口收费的阿姨冲了进来,用手挡着浴帘四处张望,看到小胖妞就说,“喂你啊,你外公在外面等得急死了,你怎么还没洗好啊”。小胖妞这才嘟囔说,“某某某要我在这里等她的,她还在游还没上来。”
那收费的阿姨恨不得冲进来带走胖妞,又顾忌着不想弄湿自己。但小胖妞还是岿然不动站在水柱下。直到我都洗好、更衣、出门,果然看见门口一个老先生满脸焦躁来回踱步,看到我就问,“有没有看到个小姑娘在里面。”我说“是啊,她还在冲。”老先生拍手恨道,“慢死了慢死了。”
但那小胖妞不是慢。她站在水龙头下等了十几分钟了,可能几十分钟了,这对孩子是很久很久的时间了。她脖子后面那一块小小的皮肤都被水冲到发红了。她站在一群陌生的大人当中,却依旧坚持守信。因为约好的,就是约好的。她不是慢。
老阿姨们,也是泳池里特殊的一群。
许多人见面彼此打招呼,还会和打扫的保洁或者卖票员打招呼,显然经年累月是这里的常客。但她们一点也不瘦。或者说,在她们的身上,完全看不出常年运动该有的一点苗条紧致的倾向。她们借着热水大力搓背,彼此高声询问对方的血压和股票行情,点评对方的媳妇或者女婿。好几个阿姨都自备了脸盆来,裸着身子蹲在浴室地上,像一座座小型的山丘,她们就着浴室的水龙头,哗啦哗啦放水,倒出备好的洗衣粉,把自己的衣服毛巾一起搓洗了。满地白沫随之横流。但倘若此时有人淋浴后,没有关紧水龙头,这些阿姨会厉声斥责对方浪费水资源,直到把那粗心的人骂回来重新关上为止。
我总是在淋浴房看见她们,却很少在泳道看见她们。好像这些阿姨是专程来洗澡洗衣服的。阿姨们肯定也曾看重过少女看重的东西,但最终于她们而言,要紧的是用游泳馆的水洗掉衣服,像西西弗斯推动石头一样,日复一日的修行。
在泳池边的淋浴房里,下午五点是个交汇的时刻。初生的少女的裸体和这些走到人生边缘的老阿姨的裸体,在傍晚的光线里互相照面,横陈无遗,像一幅关于美的不同阶段和揭示生命本质的画。
这是个简陋的游泳馆。没有化妆间,没有电吹风,不提供毛巾和拖鞋。白领是不屑来的,所来光顾的都是学生和周边社区老人而已。但下午五点,这里是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