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哲学家韩炳哲以对数字信息时代人类精神状况的分析和批判而闻名。他在《爱欲之死》中说:“当代艺术和文学的危机就是想象力的危机,归因于他者的消失,也归因于爱欲的垂死。”认为当代新自由主义的生产模式导致了“他者”和“爱欲”的消逝,当今社会越来越像一个“同质化的地狱”。他引用法国新小说代表作家米歇尔·布托尔的话,“我们不仅处于一种经济危机之中,还处于文学危机之中。欧洲的文学正面临威胁。我们现在在欧洲正经历的是一种精神的危机”;“十到二十年来,文学界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出版物如同洪水涌来,但精神是停滞的。原因在于沟通的危机。花样翻新的通信工具令人惊奇,可它们带来的是一片可怕的嘈杂”。
韩炳哲的“他者”概念具有异质性和对抗性。爱欲,并非等同情欲,按柏拉图的说法,爱欲指引着灵魂,拥有支配灵魂所有部分的权力:欲望、激情和理性。在韩炳哲看来,爱欲是勇于否定自我、肯定他者。
通读韩炳哲一系列著作——《妥协社会》《倦怠社会》《透明社会》《他者的消失》《爱欲之死》《精神政治学》《在群中》《超文化》《美的救赎》等——会发现,“他者”和“爱欲”是韩炳哲著作中的关键词,它们几乎可以贯穿他的主要思想,那就是数字信息时代人类不再有否定自我、肯定他者的勇气,导致爱欲之死,也就是灵魂力量的衰弱,这也是透明社会、妥协社会、倦怠社会的成因。
文学即人学,人类精神状况与文学形态互相折射与塑造。“想象力危机”“他者的消失”“爱欲的垂死”“同质化的地狱”,这些在韩炳哲眼里造成“文学与艺术的危机”的原因,看起来很可怕,但其实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讲恰恰相反,它们所带来的是让人沉浸在一种舒适的“无痛感”中。“他者”“爱欲”的背后是痛苦,是异质性的心灵挑战。韩炳哲在《妥协社会》中说,我们早已不再认为痛苦能予人多少珍贵有益的启迪,而是唯恐避之不及。我们越来越少与痛苦对话,而更倾向于直接回避痛苦。
文学与痛苦的关系可谓深矣。这种尽力回避痛苦的心态与做法,带来数字信息时代一系列特性,对于文学的危机话题,或有启发。
“无痛”如何“文学”
杜甫说“文章憎命达”,赵翼说“国家不幸诗家幸”,厨川白村讲“文学是苦闷的象征”,痛苦催生、成全文学,似乎是古往今来的共识。文学与痛苦的关系,可以分为三个层面看:一个是痛苦的作者,一个是痛苦的作品,一个是痛苦的读者。换句话说,就是文学创作中的“痛苦写”“写痛苦”,以及文学传播中的“看痛苦”。
或贫病,或创伤,或失落,痛苦的心态谁都有,而作家又有些不同。痛苦可以激发他们的心灵,产生创作动力;更可以将痛苦化进文学作品,触及社会的灵魂。这是作家痛苦的意义。对文学来说,痛苦是生活的阴影,是裂缝,是揭示真相的渠道。韩炳哲在《美的救赎》中引用雅克·德里达的话:“没有一首诗不描写意外,没有一首诗不把自己像一道伤口一样豁开,也没有一首诗是不伤人的。”但是,我们正处于一个害怕痛苦、憎恶痛苦、避免痛苦的时代。
韩炳哲《妥协社会》的副标题“今日之痛”——以痛苦为主题,对它在当今社会的状态做了专门梳理。书中的主要观点大致有:
一,避免身体的痛疼感。现代医学的发达,让人在生病时尽可能减少痛苦,我们已经适应了无痛式治疗。这是现代科技发展带来的福利与效应。二,我们已习惯了当代社会带来的舒适,而过度恐惧痛苦,同时种种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推波助澜,让这种恐惧始终维持着。这种时代氛围让我们倾向于回避痛苦,把痛苦视为一个待解决的问题。三,在一种无痛文化流行的氛围里,一丝一毫的痛苦也变得难以忍受。生命蜕变为最孱弱的,逐渐丧失了对外界的更强有力的回应,形成“超敏感”,堕入“抑郁的地狱”。四,痛苦即关联。拒绝一切痛苦状态的人,是没有关联能力的。痛苦是对我们生命力的警醒,它催促我们将痛苦重新编织成关于自我与他者的叙事,不能被冷漠地拒绝。
韩炳哲反对妥协社会中将痛苦视为无意义的观念,认为“痛苦能开启另一种可见度,它是一种我们如今正在失去的感知器官”。他在书中援引云格尔的话:“痛苦是能打开人的内心最深处,同时也能打开世界的钥匙之一。当人们临近能够应对痛苦或者战胜痛苦之时,人们就能触碰到其力量源泉,以及其统治背后暗藏的秘密。告诉我你与痛苦的关系,我就会说出你是谁!”
当代文学,尤其是严肃小说,常令人有一种无法激励人心、撼动心灵、“看不进去”的困惑。当联系到数字信息时代人的精神状况,这个问题基本就可以被理解了。
我们所面临的爱情是这样的:韩炳哲说,爱情所带来的痛苦,也被视为需要祛除之物,只剩下欢愉舒适的爱。他援引伊娃·易洛思在《消费浪漫》中的话:在快餐式性交、邂逅式上床和舒压式做爱已经司空见惯的当代,性生活已经不存在任何消极面。消极面的缺失导致了当今爱情的枯萎,成了可消费、可计算的享乐主义的对象。
我们面临的社交是这样的:在韩炳哲看来,“点赞”是透明社会中最为普遍的特征。这是一个毫无痛苦,只有皆大欢喜的设置。
我们所面临的审美是这样的:韩炳哲说,如今,将平滑之物绝对化的审美力恰恰消除了美。平滑意味着没有否定性的优化表面,使人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和阻力。
我们面临的自我是这样的:韩炳哲认为,主体在“自发性的过劳”和“无尽的倦怠感”中丧失了基本的感知流通,进而导致审美能力的弱化和缺失。
我们所面临的秩序是这样的:韩炳哲认为,数字化已几乎渗透在我们生活中的每个方面,尤其是我们的思维已被其重塑。我们习惯于数字秩序的加速、便捷与顺畅,而愈来愈敌视各种延迟与阻碍。
我们所面临的身体观是这样的:韩炳哲说,死亡的消极性逐渐隐去,社会中仅存徒劳的生命之焦虑,唯一的目标是“确保在无序中苟活下来”。
我们所面临的想象力是这样的:韩炳哲认为,这是一个“透明社会”,超高清带来了边际和界限的消解,“失去了边界的否定性以及对边界的体验,想象便会萎缩”。
总之,我们将自己安置在一个舒适区中,陌生之否定性被彻底清除。当一切都变得过度舒适时,一切也将过于平庸。
“文学的危机”如何解除
数字信息时代的特点和人的精神状况,既是作家自身作为社会一分子所立足的处境,也是作家在写作中要面对与构塑的精神对象,还是作为评判者的读者与潜在读者的生存环境。
在追崇无痛感的社会里,“文学的危机”是注定的。写作本身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所耗费的时间、脑力、精力、体力,还有忍受的孤独,都是带有痛苦性质的。写作者如果放弃自觉性,沉湎于数字信息社会的无痛苦营造,那么他们自身也会迷茫,陷入无力的旋涡;当看到周围的人处于“舒适状态”,不免会质疑将生命耗费在文字间的意义,很可能会选择逃避写作这种艰难的劳作。这也是写作者在当今社会日益减少的原因。在《妥协社会》,韩炳哲说:“在妥协社会这座同质化的地狱中,痛苦之预言、痛苦之诗学是不可能存在的,它只能容纳‘快乐的散文’,也就是‘阳光下的写作’。”
有人或许会说,现在不是涌现了很多网文作家吗?确实如此。一部网络小说动辄百万甚至千万字,几乎每天都要更新,看起来写读皆欢。但只要打开看看,就能发现大部分网络小说从题材选择到写作手法上都偏向图“爽”,写起来如自来水,阅读起来也如自来水,就算是漏看一些篇章,也不妨碍看下去。网络小说的这种状态,其实也佐证了韩炳哲的“妥协社会”特点,这些小说慢慢变成大众精神的一种抚摩,人们阅读它们,更如同找到陪伴与消遣。网络作家工作强度很大,也会喊“痛苦”,但这并不是真正意义的文学痛苦,而是韩炳哲所说的“疲惫与倦怠”,是当今社会流行的一种“无意义、无语言、无形式状态”的痛苦。
再说说读者的痛苦。谁都知道,阅读是有门槛有难度的,尤其是严肃文学,或者带有深度的文学,对很多人来讲不是容易的事情。在当今追求舒适的社会,人们更愿意将目光投入视频、影视、图画,而避免走进需要有理解和感受力,还要花费很多时间成本的文字迷宫里。文学的阅读力日益降低,也正是社会逃避痛苦的一个反映。
作家与读者,面临更为头疼的事情是:写什么?读什么?但是,这个时代缺乏“叙事性”。“今天,社会上的异己、蠢材或者傻瓜好像几乎都消失了。数字化全面联网与交际大大地提高了从众强迫的效应。”在《精神政治学》中,韩炳哲说:“大数据不能预见大事件的发生,无论是历史,还是人类的未来,都不是由统计得出的概然性决定的,而是由不确定的、个别的大事件决定的。”
害怕痛苦,文学如何惊醒无力的现实生活?韩炳哲认为,可能的救赎之道就在于挽回和激活已经消失的他者,在于恢复哲学和艺术的本来功能。“唯有爱欲有能力将‘我’从抑郁中、从自恋的纠缠中解放出来。”在他看来,爱欲会激发一种自愿的忘我和自我牺牲。韩炳哲援引保罗·策兰的观点,认为艺术可以让人“茫然失所”,将人带进陌生的世界,与他者对话,从而把人从自我的镜像监狱中拯救出来。
图:出版社提供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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