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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黎明写着信】指环的自我考古 | 连芷平

作者:连芷平
2024-09-25 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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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我的右手中指会戴着一个指环,今天出门,忽然发现手上是空的,啊,我忘记了戴它。想象指环此时躺在洗手台冰冷的大理石板上,孤零零的,我心头一阵空落。但这情绪即刻让我察觉到,自己对指环竟有着恋物般的情感。看似无所缺失的我,为何要依恋一个指环呢?

这是个厚重的银指环,正面是两只缠绕着的鹰,背面烙有一枚小小的铜制标识,铜标上用浮雕刻着一只展翅的飞鸟图案。

就像弗洛伊德说的那样,每个人的过往,留下的可能是一段破碎、无法解码的踪迹,如果我们对记忆中的故事进行深度挖掘和搜集,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重建这些“遗存”所纪念的事物。

指环,是我的过往生命史所留下的一种“遗存”。但我并不知道,这枚指环是在纪念什么样的过往?或者像齐泽克所说,我的无意识实际上知道,但我的意识不知道,这是一种“未知的已知”。指环的背后是一段需要解析的密码,有时候,它已经变成了乱码,因为本身既是向着我们暗示的图像,也是进行着混淆的图像。

但我仍想鼓起勇气,潜入过往,一探自己的秘密。

不久前我在网络商店里看到这只指环,几乎是第一眼,我觉得它散发着难以言说的光辉,我必须将它戴在手上,与它紧紧联结,让它填补我,使我显得更完整。用拉康的话说,这样的瞬间是一个“实在界的相逢”,我碰触到了一个令我迷恋而又说不出原由的客体,或者说,我迎面撞到了一个关于自我真相的创伤性内核。

要厘清这个内核,是一条曲折的自我考古之路,我们常常只靠不假思索地做出决定,从而绕开背后的曲折探索,因为我们的天性,是持续压抑过往的创伤。进一步说,情绪的压抑机制是这样运作的:压抑将我们受伤害的记忆进行了清理并给予编码,于是这段记忆被埋藏起来,就像地下的文物一样被保存在无意识中。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分析,便是一次自我考古,不仅是对所考对象物在形制上与图像上的分析,更是一场将其从无意识的黑暗中往外挖掘并重读编码的过程。

我曾有过一段宁静的山居生活,窗外天空纯净,这块常年湛蓝的天幕上,不时有鹰飞入。这记忆图像对于我,像一个梦境。

梦境,可能是美梦,也可能是噩梦,在我的这幕梦境里,两者皆有。那时,我开着一辆名叫“逃离”(ESCAPE)的越野车,每周到学校上两三次课,其它时候是漫长的独处:隔三岔五到超市买菜,偶尔爬山运动,然后便是宅家读书、写论文。我租下的那个房子很美,位于无遮挡的山顶,几乎每天都能在阳台上观看壮大的落日。每逢鹰在窗外飞翔,我会点一支烟站在窗口(正是那时,我开始抽烟的),看它如何张开巨翅,迅速地穿越风流俯冲,或缓缓向上直飞。

回头望去,那是一段低谷,我处在过去与未来的断裂中。我想拿到博士学位,看似顺利,心路历程却并不畅达,想放弃的念头出现过不下一百次。其实并没有人阻止我,我全然自由,但面临着剧烈的自我挣扎,或者说,一种囚徒困境令我倍感焦虑:我离开那个城市的时间由毕业时间所决定。学校设置的学制是四年到九年,也就是说,无比幸运加足够努力的话,我只要坐四年牢,而如果不幸加不勤,可能坐九年牢都不见得有结果。

虽然,在得到学位后,我离开那段山居生活已有六年之久,但我的记忆深处仍像化石一般,保存了当时的焦灼,或还有凝望窗外飞鹰时,涌上心头的不知所终的孤独——这个记忆被挖掘出来有莫大的意义,它让我更了解自己,原来我并不是一直都很坚定,相反,我可能比他人更脆弱。那四年对于我,始终隐藏着一种难以启齿的后怕,我因此暗暗觉得,每个获得博士学位的人,实际上都已亡命天涯了一回。因为那条寂寥、艰难的林中路,没有别人能替你经历,惟有独自披荆斩棘,汗泪俱下,才能熬到尽头。

——是飞鹰曾经陪伴了我,它在空中见证了我的苦痛。这,大概就是我依恋一只飞鹰指环的无意识缘由。

在飞鹰图像的背后,我想到,将压抑机制所保存起来的过去暴露于当前,完成这场动态的“曝光”,对于我是一种“修通”的转化过程。那些艰难的过去以无意识的方式缠住我们,通过无意识的坟墓,无时间性(不停止)地折磨着我们。弗洛伊德在《鼠人》案例报告中所写下的发现:所有有意识的知觉被归入一个磨损过程,而无意识的知觉则相对稳定不变。由此,他得出一个重要的结论:在考古界,所有的努力都致力于保护文物,生活中,人们总急于摆脱那个令人痛苦的念头,选择继续牢牢地压抑住它们。

不,我们应该勇敢一点,将飞鹰图像背后的念头挖掘出来,曝光出来,让自我分析促使我们自身发生改变,解除我们因过去经历所产生的焦虑和恐惧。

美学家波洛克曾经讨论过弗洛伊德的无意识考古理论,他说,“纪念”这个词在弗洛伊德晚期关于恋物癖的理论中,实际上是一个含混不清的用语,恋物癖试图对无法承受的信息不予承认,而同时又在其创伤的位置放上了一个记忆标志,即迷恋对象。

正是如此。我的飞鹰指环即是一个创伤记忆的标志,我为之着迷,但我想说,当我们知晓了无意识的秘密,并能鼓起足够的勇气,那么过往创伤是能够被解除诅咒的,至少,它会像台风偏离过境地那样,威力从十二级降低到三四级。

对于我们社会中那些真正的文物,人们一向以博物馆展陈的方式,对它们进行弗洛伊德所言的“恋物癖式”的保护和纪念,但我们仍需要对文物进行精神分析,这时,我们的目标与纪念相反,是要修通创伤,使之“消失”。

这是一场关于指环的自我考古。修通的结果,是我不再对它有着莫名心痛的依恋,但我仍然觉得它是一件美物,我愿意温暖地将它戴在右手中指上,让它仅仅作为图像,代表“我”的存在。

【给黎明写着信】是连芷平在笔会在专栏

文:连芷平
图:连芷平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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