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是布莱希特的代表作，此次亮相上海的版本，由国际戏剧奥林匹克主席、希腊导演提奥多罗斯·特佐普罗斯执导，俄罗斯顶级剧院亚历山德琳娜大剧院演出，无论是从舞台呈现还是主题表达，都给人们留下了颇多值得探讨的话题，也给我们的戏剧界带来很多启发。

《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是布莱希特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他最难的作品，不仅是理解方面，也表现在舞台呈现方面。据他自己的描述，这部作品是他1938年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完成，当时他预见到了一场大战（即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在生成。这部剧的另一个名字叫“三十年战争史”，从1618到 1648年这场血腥和残暴的三十年战争是一次大规模的欧洲国家混战，但名义上是一场为宗教信仰发动的战争，即基督教和天主教的大战。莎士比亚和马洛都曾经以这场战争为背景，塑造了大人物的形象。布莱希特则一改以大人物和大事件来衡量历史的传统，他通过小人物的命运记载了这段残酷的历史，并揭示了战争被大人物操纵的本质以及小人物不可避免的牺牲和失败命运。

大胆妈妈是这部剧的中心人物。她拉着她的大篷车，跟随芬兰第二军团，十几年转战南北，在炮火连天的地方，毫不动摇地做自己的小生意。生性灵活聪明的她以为只要战争不结束，她就可以养活自己。战争对她来说就是“赢钱”的地方，用她的话来说，活着就是大人物赢大钱，小人物赢小钱。她非常明白比起大人物，小人物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要付出更多的代价，但她始终认为自己必须在战争中浑水摸鱼，因为她本人和自己的孩子都需要生活来源。大胆妈妈的另一个任务就是保护好三个孩子，不让他们遭受厄运。但残酷的战争怎么会顾及个人意愿。结果是大胆妈妈的三个孩子都丧命于战争。

大儿子艾里夫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恰恰是他的勇敢害死了他自己，因为他是在错误的时候和地点表现了自己的勇敢。二儿子舍维兹凯斯是个老实诚实的孩子，但恰恰是他的诚实置他于死地。女儿卡特琳是个哑巴，但她善良，她和她母亲不同，她不希望战争继续打下去，她为了救哈勒城里的人牺牲了自己。布莱希特通过对这三个人物的刻画，表现了个人的道德在非常时期完全没有用处。只有通过卡特琳的 “石头开始说话”，即行动，才能起到一点作用。布莱希特在这部作品中，也特别强调了大胆妈妈母爱的本质。她当然爱自己的孩子，但是在关键时刻，她会为了生意和活命放弃自己的孩子。这些情节固然会令某些观众不解，但在现实生活中绝非没有，特别是在非常时期。

布莱希特最精彩的就是他的语言。从大胆妈妈的名字来看，就能看到他深刻的用意。大胆就是勇气，用布莱希特自己的话来说，“所有的小人物生下来就需要勇气，长大了，无论是种地，还是打仗，甚至生孩子都需要勇气，因为他们没有前景。他们相互之间都会互为刽子手，他们甚至都不能相互张望，这也需要勇气。”

辩证思考是布莱希特作品的特点，在他的台词中屡见不鲜。例如,刚唱完大失败之歌的大胆妈妈还是无法摆脱她习惯的做法，依然希望战争持续一百年。例如，当厨师对死去的国王表示不满的时候，随军牧师对他说：“不管怎么样您是在吃他的面包。”厨师回答道：“我不是吃他的面包，我是咬他。”

马克思曾经说过：“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布莱希特在塑造人物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只要认真分析这个剧中人物的台词，就能看到这些台词并非出自心理，而是出自人与人的关系。

我上一次看这部剧的演出是上世纪80年代，在原先东柏林的柏林剧团的剧院，这是布莱希特创建的剧院，记得那天有很多孩子看那场演出，剧院里非常热闹。从导演的角度来看，那场演出表现平平，并没有留给我多少印象。而这次俄罗斯亚历山德琳娜大剧院来上海演出的《大胆妈妈和他的孩子》在我眼里魅力无穷。由希腊人特佐普罗斯执导的这部戏就像一块巨大的铅，非常有分量，并产生一种强烈的压抑感。我不知道导演是不是受到原作者一句话的影响。1948年，布莱希特说过：“战争就是一笔交易，不是交易奶酪，而是铅。”

舞台的布景是一大幅几乎看不到表情的很多人的照片，非常巧的是正在上海举办的 “忆所”里也有类似的作品。布景里的这些人是头上没有光环的普通人，他们曾经参与、目睹历史事件，他们似乎并没有学到什么东西，而是沉默着，甚至有点傻。

布莱希特原作里是有一辆大篷车，导演没有照这个提示做，而是用一个非常高的人来取代，这个人有时意味着死神，有时又流露出温情，结尾时，当这个人扑向大胆妈妈，我发现他原来就是与大胆妈妈生死与共的大篷车。

舞台上时而出现的拿着武器的士兵制造了战事的局面，他们走动的节奏和伴随的音乐都起到了延续情节的作用，使舞台始终保持紧张的气氛。

舞台上那些年长的演员呈现了他们成熟的表演，特别是那个叙事人，有特别强的控制力，始终不以自己的情感影响观者，这确实是布莱希特所希望看到的。扮演大胆妈妈的演员也不以情动人。我比较喜欢扮演卡特琳的演员的表演，她一句台词也不会说，但她用她的手和脚步充分表现了她的困惑、痛苦和绝望。

布莱希特去世很久了，他的创作思想和表演艺术当今已经被很多人自觉不自觉地接受了，再去评判导演是否按布莱希特要求来做，已经很不适宜了。但这位导演在演出结尾中反复说的两句话：“厌恶爱情，热爱死亡”，却让我想了好久。布莱希特的所有想法，在这一版的《大胆妈妈》中都得到了表现，但是最后却被导演以这样两句话来总结，我多少还有点不解。因为布莱希特的本意是让观众得到有意义的启示，希望人们在离开剧场时能有积极的思考。

是时代变了，是人们的经验变了？这真是一个我至今还无法解决的矛盾。

作者：李健鸣（知名剧作家、翻译家）

制作编辑：童薇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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