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其实只在跟两样东西较劲——空间和时间。空间对抗这里还是那里，时间对抗过去与未来。

　　京广高铁开通了，从北京到湖南只要6个小时。

　　离家十年，我不知道在京广线上往返了多少次。T1，T2，K185，K186……每次买火车票，坐火车像打仗一样。无论怎样的打扮，怎样的妆容，14小时，下火车，都是一副狼狈，坐火车真是一种煎熬。赶上春运更是跟炼狱一样。

　　2002年，爸爸送我到北广上学，一张卧铺一张座位票，我睡他坐，一宿。我睡的很坦然，他打牌也得这么坐通宵的。那时候爸还年轻。

　　2003年5月，非典，学校放假回家，一车人都带着口罩。我睡上铺，车上所有的窗户都开着，吹着华北平原的风，窗帘床单飞了一夜。

　　2004年，寒假回家，只买到k186的座位票，坐了快20小时，一夜半梦半醒，早上脚都肿了，满车臭烘烘的，地上都坐满了人，无处下脚。7点时候广播女声说，早上好，硬座的朋友们，你们辛苦了，铁路给人的人情味就这么一零星了。一路盼石家庄，盼了石家庄盼郑州，盼到郑州，过了武汉，一路平原变山地，就快到家了。

　　2006年，华北大雪，铁路被封了，我和章鱼、大玫被困在北京西站候车室。那天进不得进，出不得出，很饿很挤。地上到处坐满了人，背着脸盆开水瓶被子的农民工和拉着拖杆箱的白领小姐挤得亲密无间达十多个小时。章鱼杀出重围去买了几个饭，打开，一盒米，一小块肉点缀在上面。三个人也笑着骂着吃完。那天西客站滞留了二十万回家的人上了新闻头条。火车误点了十几个小时后终于开往南方。一车厢都是学生，我们玩杀人游戏，流连忘返舍不得下车。

　　火车有一种强烈的分别仪式感。女孩第一次北上大学学导演，临上车，一家人来送她，姨妈说“书包里塞了两个苹果，都洗了，可以直接吃”，一句话让她泪没崩住。“都洗了，可以直接吃”成了她乡愁之源，后来她成了知名编剧，嫁了外交官，定在了北京。

　　大学同学和异地的恋人，每个月往返北京和秦皇岛4年。她看《周渔的火车》时，坐在下铺的床上，抱着那一堆火车票哭到不能自已。

　　过年买不到票要回家，只抢到一张慢车站票，大学生体力好，站了20多个小时，他说“我一滴水都没有喝，根本没地方坐，更去不了厕所，到凌晨去尿尿，跟鲜橙多的颜色一样一样。”

　　火车上有各种各样的人，遇到过一个白胡子老头，说自己是中医，分析邓丽君的死因，说是唱情歌太多，走了心伤了肺脾，得了痨病而终。 2003年遇到一个东北大哥。我问他为什么留在北京，他说你在老家可能每个月挣一千块钱，就永远这样下去，看到头。你在北京也可能每个月就挣一千块钱，很辛苦，但是有那么一种可能，你有机会挣到2万或者20万200万，这就是城市。

　　有一对父子，儿子总问爸爸，什么时候到北京，爸爸说，你从1数到200就到了，儿子从1开始数，两分钟后，他说，怎么还没到，爸爸看着报纸很淡定的说，我说的是用英文数，过了五分钟，儿子默默的数出声来：one hundred and ninety one、one hundred and ninety two……

　　在火车上听人说话也很有意思。有一次，背后一个年轻女士在跟一个大学生讲职场规则。给他分析社会很复杂，你是刺猬人格还是长颈鹿人格还是神马人格……云云。前者嚣张颐指气使，后者维诺恨不得做笔记。我当时很怕自己也变成那样。

　　火车上有很多样本，以在外闯荡的时间为刻度。口音，眼神，语气，打扮相比对照，十分有趣。出门多年的总是淡定沉默，大学生有一种刚见世面的雀跃，儿女在北京定居的家长脸上总有点自豪感，刚工作的姑娘穿衣打扮有点乡转城的生涩，自信的很，眼神有光。旅行的人，到保定就迫不及待探头。每逢过年在人流涌动的车站，你能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力量，中国人对回家的朝圣感可及宗教，像候鸟飞不到南方就要冻死。

　　湖南到北京，往往返返，顺利的时候14小时，漫长36小时也走过。我想每次送完我，妈妈肯定都有泪。我倒从来没有。时间长了，分不清哪里是此岸哪里是彼岸。时间更长了，成了异乡人，无所谓哪里是此岸哪里是彼岸。

　　中国人口有13亿，有3亿人都是流动状态，3亿人家庭离散。距离和空间真的隔绝和改变很多东西。爱情亲情，火车仪式感很强，颠簸蜿蜒，在以一种粗暴的方式渡人。我从未觉得哪列火车开往春天。只有在火车上，你会觉得中国人真多，真臭。横着看分类，物理化学文学绘画音乐科学宗教，纵着看历史，五千年中外古今。人其实只在跟两样东西较劲——空间和时间。空间对抗这里还是那里，时间对抗过去与未来。

　　那天，总算坐上了高铁往返了一次北京湖南。14小时到6个小时，服务员穿得像空姐，不再卖牙刷卖起了哈根达斯，地上终于没有坐满人了，厕所竟然还有纸，速度快到让人头晕，处处体面让我们这些被火车摧残过的灵魂好不安。

　　形式有时决定内容。很多事情会因为这几个小时而酝酿改变，又从小的量变积累成质变。一项科技或者一个政策真的可以改变感情，甚至很多家庭，或者是一些历史。下火车的时候看到一个小伙纸，带着一衣领的吻痕和惆怅，高铁是个好东西，能载着他去南方看异地的女友，若哪天能穿越时间，捎往过去，抵达未来，去看看前女友，会会最终的妻多好。（文/曾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