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日下午,结束高考的“夺刀少年”柳艳兵(右)和易政勇,神情轻松地走出考场,他们又面临着新的人生。本报记者张小叶摄
7月6日,周日,下午5点,江西省教育厅官方网站发布了一条消息,备受全国瞩目的江西宜春“见义勇为”学生柳艳兵、易政勇的最终去向已确定,根据考生意愿,并综合各方面因素考虑,柳艳兵和易政勇分别被南昌大学和江西财经大学录取。
然而,当这条消息在网络上飞快地传播时,当事人却并不知情。直到有媒体打电话向他们求证,两名少年才获知自己的去向。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通过相熟的记者得知自己“被录取”了。就在这条消息发布的前两天,7月4日,一则“澳门大学破格录取见义勇为少年”的消息,使二人就读的宜春三中乱成了一锅粥。当天凌晨,校长余斌华被媒体铺天盖地的求证电话吵醒,迷迷糊糊中“吓出了一身冷汗”。同样大吃一惊的还有两名少年和他们的家人,早晨6点多,还没睡够的柳艳兵被家里人摇醒,催促他赶紧去学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生于1994年的柳艳兵和易政勇,此前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个多月来,他们的人生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今年5月31日,端午节前一天,他们搭乘从宜春出发的中巴回家。车行至半路,一名男子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挥舞菜刀砍向车上的乘客。易政勇首先被砍伤,躺倒在地,柳艳兵则在后脑和肩部均被砍了一刀的情况下,冲上前死死抓住歹徒的手不放,最终将刀夺了下来,避免了更多的伤亡。
“夺刀事件”发生后,由于伤情较为严重,柳艳兵和易政勇错过了6月7日、8日的高考。但这两名平凡的县城少年,也因此获得了全国的关注:他们的事迹在网络上被疯传,数所一流高校向他们抛来“绣球”,江西省更是首次开启“单考单招”的程序,为柳艳兵和易政勇单独组织了高考。
数日来,本报记者 跟随这两名少年,见证了他们“一夜成名”后的人生。年纪轻轻的柳艳兵和易政勇已经意识到,尽管这场特殊的高考已经结束,但人生的考验才刚刚开始。面对完全被改变的未来,他们既怀着憧憬,也满心惶惑。
在宜春三中的考场里,柳艳兵(左)和易政勇开始了“两个人的高考”。 邹海斌摄
考完后,柳艳兵(右)和易政勇在众多记者关注下向宿舍楼走去。 邹海斌摄
几天中,命运逆转
面对高高举起的刀,这个20岁的少年并没有逃开,他扑了上去,抓住了歹徒的手。
“夺刀事件”发生前,宜春三中的学生柳艳兵和易政勇的人生再普通不过。柳艳兵的班主任吴小平回忆了半天,也想不出他在高中期间做过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只能笼统地总结说,柳艳兵性格内向,话不多,和同学关系融洽。高一时,他曾经主动报名竞选过班干部,结果高票当选为副班长。
倒是易政勇的班主任熊云志说起了和这孩子相关的一件趣事。高考前夕,他们的班上开展过一个写“心愿树”的活动,每个学生都能写一个愿望挂在“心愿树”上,并在高考结束后打开。结果易政勇的心愿让周围人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他说自己的愿望是去参加‘快乐男声’”。
柳艳兵和易政勇都在农村长大,十多岁时才来到县城上学。在宜春三中,像他们这样来自农村的孩子占到了60%以上。但小县城并不能完全满足少年对热血青春的想象,在早期的采访中,当被问及最想去哪个城市读大学的时候,易政勇脱口而出的答案是“香港”——这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最繁华的城市。
更加寡言、谨慎的柳艳兵,面对镜头时从未明确回答过这个问题。但在私底下,他说自己向往的城市是北京和上海。“在上海生活的人,会不会一直去看海?”说话时,他的憧憬溢于言表,“我是不是问了一个特别傻的问题?——大海这么美,你们又离海那么近,一定会天天去看吧。”
5月30日,“夺刀事件”发生的前一天,柳艳兵在自己的QQ空间里更新了一条状态:考完后要是没事12日就走,去深圳。他原计划是去打暑期工历练自己,也想借此看一看大城市的模样,他甚至忧心忡忡地询问有经验的同学:“会有很多人打暑期工吧?去晚了会不会没有机会了?”
但仅仅相隔一天,中巴车上的意外使这个计划化为了泡影。回忆起那一幕,柳艳兵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在起伏的惊呼声中,他的好朋友易政勇躺在地上,鲜血横流。歹徒砍了自己两刀后,又挥刀砍倒了两个乘客,随后他转过身来,看着少年,再一次高高地举起了刀。
几秒钟的时间仿佛像永恒一样漫长,这个年仅20岁的少年并没有逃开,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在刀落下的时候,柳艳兵扑了上去,抓紧了歹徒握刀的手,推着他一路向前,直到将歹徒扑倒在中巴车的发动机上。
媒体鲜少提到的细节是,在对峙的过程中,柳艳兵一直在高喊:“谁来帮个忙!谁来帮个忙!”但车上没有人理会,他只能孤身搏斗,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手被划伤了一道口子。最终,柳艳兵将刀夺了下来。
歹徒逃跑后,司机打电话报警。“他报警时说,车上有人打架。”时隔一个月,说起这个细节,柳艳兵的家人还是有点愤愤不平,“这完全是冤枉。”
“正常人都以为是冲突,因为整件事太不符合逻辑了。”班主任吴小平说。事发后,他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顺着血迹”找到了柳艳兵,医院为他在走廊上加了一个床。吴小平看到,柳艳兵刚刚被包扎好,身边是一件浸透鲜血的衬衣。确定没有生命危险后,他迟疑再三,询问说:“你是不是闯祸了?”
他仍然记得少年脸色苍白、双眼发亮,激动地辩白说:“没有,车上有人无缘无故地砍人,是我夺下的刀。”
直到次日,吴小平和学校的老师看到了车上的视频,这才打消了疑虑。当时,吴小平提议说:“这能不能算作见义勇为?给学生一个表彰?”
但一直到6月4日,两位少年的行为仍然没有被定性。当天,两人的家长拿到了高考准考证,他们才想起高考就在眼前,着急起来。为此,宜春市教育局总督学余兆辉找宜春市招生办主任,后者拨电话给江西省教育厅考试院,得到的回复是“可以设特殊考场”:“如果被定性为见义勇为,则可以争取免考保送。”
次日,两位少年的家长明确表示,以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无法参加高考。此时,两位少年的事迹已经引发了网上的广泛同情。“那时我们看了网上的许多评论。”余兆辉说,“其中比较主流的一种观点是,为什么汶川地震中见义勇为的学生可以保送,这样的情况就不能被保送呢?”
事件的进展开始以小时来计算。一拨又一拨媒体前往医院探访,伤情不轻的两位少年几乎没法好好休息。6月7日,高考当天,《新闻联播》播送了这条新闻,头缠纱布、脸色苍白的柳艳兵表达了自己没法参加高考的遗憾,他希望“同学们都好好考试,进个好大学”。
同一天,当地教育局接到了来自教育部国家考试院的电话,那头表示,两位少年见义勇为的行为值得肯定,他们绝不会因为不能正常参加高考,错过自己的大学梦,“请两位学生和他们的家长放心”。
当天,还有一位宜春市的老人牵着自己的小孙子来看望两名少年,她指着病床上的伤者对孩子说:“这两位哥哥见义勇为,救了许多人的命。你长大以后,也要向他们学习。”
短短几天,两位少年成为英雄,弃考的命运被逆转,未来在他们面前展现出了更多的可能性。此后,他们将要面对的,不仅仅有纷至沓来的荣誉和诱惑,还有许多烦恼和不安。
关注下,不堪重负
他们离开考场,在媒体的簇拥下向宿舍楼走去,短短10分钟,“走得特别尴尬”。
7月3日,柳艳兵和易政勇的高考结束了,宜春三中从未迎来过那么多记者。此前,根据相关规定,媒体记者和无关人员禁止进入考场。交卷铃响起后,守候在校门口的上百名记者,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涌向了考场所在的教学楼。几分钟后,身穿白色校服的柳艳兵和易政勇从楼上走了下来,随即被媒体围住。
面对话筒和镜头,两名少年的话很少,也不愿意透露未来的打算。在屡次表示自己想要回房休息一会儿后,他们在记者的簇拥下前往宿舍楼,不时有记者在他们身前身后跑动照相。
“当时我有点被吓到了。”柳艳兵事后说。这短短10分钟的路,他觉得自己表情彻底僵了,连手的摆动都是不自然的,“走得特别尴尬”。
对于媒体的关注和报道,两名少年和他们家人的总体态度是感激的。但一个多月来,过多的关注也打扰了他们的平静生活,私下里,他们都向身边人表达过自己的“不堪重负”。6月8日,教育部传达了为两名学生单独组织一次高考的意见后,他们就无时无刻不盼望着“早点考完”。24日,刚刚出院的柳艳兵和易政勇正式提出了考试申请,希望“越快越好”。
“外面对他们的关注度太高了,他们很焦虑,想把这件事早点结束。”与两家人相熟的一名知情人透露说,“其实高考的时候,孩子的身体没有完全恢复,复习的时间也短,发挥肯定受到影响。但再这样拖下去,他们的精神压力还会更大。”
同样承受着巨大压力的,还有两名少年的母校宜春三中。作为宜春市近年来新晋的省重点高中,宜春三中在高考中的表现一直平平。宜春市政府的官网显示,宜春三中二本以上的录取人数不到200人,相比整个年级1700多人的规模,这样的成绩不算出色。吴小平的话,也从侧面印证了这个事实:“柳艳兵的成绩在年级里能排到200来名。考三本没问题,冲刺能上二本。”
校长余斌华将根本原因归结于生源,尽管同为重点高中,宜春中学和宜春一中办学历史更悠久,名气也更响。多年来,都是这两所中学挑完学生后,再轮到宜春三中的。“少年夺刀”事件使这个只有当地人知道的县城高中,一下子声名大噪。
名气与压力并重。余斌华坦言,一个月来,自己的睡眠一直不好,“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面对那么多领导和媒体的关心,就怕处理有什么失当,把好事变坏事”。
他清楚地意识到,短期内,这个事件并不会提高招生的质量,“毕竟择校的思维已经固定多年了”。但校长仍然认为,学校对德育的重视,值得借“夺刀事件”进一步弘扬,“比如设立一个用他们的名字命名的奖学金”。
“我也不知道长期会有什么影响,但对于学校来说,影响总是正面的。”余斌华说。在柳艳兵和易政勇考完的当天,校长在三中对当地教育局的领导和来自各地的记者表示,随着这场特殊高考的落幕,事件告一段落,还算圆满,他感觉“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然而,就在他说完这句话后的几个小时,“澳门大学破格录取见义勇为少年”的消息,把已经睡着的余斌华从床上惊起。次日,又有大批媒体涌入学校求证,整个上午,余斌华和两位少年的家长坐在校长室里,不厌其烦地向记者解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原来,澳门大学得知柳艳兵和易政勇的事迹后,多次登门拜访,为两名学生开出优厚的入学条件。“我们希望录取你们,但你们可以选择不来。”澳门大学方面表示,“若对最终录用你们的内地高校不满意,你们可以把澳大当作一种选择。”
“我没有打算让儿子去澳门读书。”柳艳兵的父亲柳日生说。但柳艳兵拉了拉父亲的袖子,很快地补充说:“也不是说完全放弃了这个选项,还是要等高考成绩出来以后再说。”当意识到自己要面对媒体表态时,少年总是表现得谨慎、得体,每一句话都力图滴水不漏。
尽管此前并无被报道的经验,但柳艳兵心智的成熟,仿佛远超自己的年龄:“就好比记者总是会问我,想去什么城市读书?我只能含糊其辞地回避掉。因为结果未定,我要是说真心话,会让想要招收我的学校有想法。”
选未来,悲喜交加
未来充满着诱惑和坎坷,使20岁的少年不由地发问:“人的一生应当如何度过?”
7月4日下午,大批媒体终于离开了学校。柳艳兵和易政勇才感受到了一点高考结束的轻松气氛,两家人在校门口的面馆里吃了午饭。饭毕,两人分头回到租住的房子里午休。
那天,柳艳兵头上的伤口发炎了。“天气太闷热了。”他的母亲心疼不已,但又毫无办法,他们租的房子里没有空调,只有一间房安了电扇,冬冷夏热。但这家人仍然拒绝了记者提出的带他们去宾馆开间房休息的建议。
“不要破费了。”柳日生笑着,结结巴巴地说,“吹几天空调,再回去就不适应了。今天晚上我们让儿子睡在有风扇的那间房里。”
只有小学文化的柳日生,心心念念地希望儿子念个好大学。柳艳兵5岁时,他就离开家前往宁波慈溪打工,在一家私人工厂里制造渔具。10多年来,他的工资几乎没怎么上涨过。如今,没有社保、没有退休金,柳日生每个月到手的工资只有2000多元,除去自己很少的开销,大部分的钱他都寄回家里。
“维持日常生活是够了,但是有大的开销就会很吃力。”柳日生说。柳艳兵很能理解父母养家的艰辛,“夺刀事件”后,他在住院的头几天里,最担心的并非赶不上高考,而是“医药费怎么办”。
“我们打工的,也讲究一个入对行。”柳日生带点调侃的语气说,“如果当年学的是缝纫,或者水电安装,现在的生活肯定要宽裕很多。但如果要转行,头半年还要学习,没有工资。所以我就一直陷在那家工厂里,出不来了。”
为此,他总是嘱咐儿子要好好念书:“你爸就是因为没有文化,所以才总是做苦力。”
这家人很重视对孩子的教育。在高二的分班考中,柳艳兵没有考好,被分去了最差的一个班。为此,他的父母专程来到学校,向老师反复强调那一次是“考失手了”,希望能把孩子调去一个更好的班级。
回忆起这段时光,柳艳兵觉得“昏天暗地”:“最后调班是调成了,但我的成绩是倒数的。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放弃了,整天不想听课,就是睡觉。这也是我调整自己的一种方式吧。”
柳艳兵的班主任吴小平善意地忽略了这一段,他强调的,是这个孩子在熬过这段时间后的刻苦向上:“很快,他的学习成绩开始有起色了。我看着他一点点进步,最后稳定在了班级前10名。”
他的过往经历再普通不过,以至于柳艳兵有时也会困惑,夺刀时自己怎么会如此镇定。“平时我甚至不算勇敢,最害怕和身边人起冲突。”他说,初中时,班上曾经有两个同学打架,他跑过去把他们拉开,就这么拉扯了几下,回到座位后自己就“手抖得不行了”。
尽管已经能够轻松地谈起“夺刀事件”,但这件事仍然给他留下了一定程度的阴影。最初几天,柳艳兵在沉睡中总是说梦话,恳求父母不要离开自己。而出院的前一晚,他梦见有人拿着一把闪闪发光的长剑,在身后追赶自己,“我在梦里逃了很久很久,累得不行,然后才醒了过来”。
而在媒体面前总是反复夸赞好友勇敢机智的易政勇,在私下里则会开玩笑说:“当时歹徒已经把眼前的人都砍翻了,转过头来肯定又要砍你,你不这么做就被砍死了,所以就豁出去了呗。”
“不,我这么做是怕你被砍死。”柳艳兵说,“我救了你一命,你以后得认我妈作干妈。”
话里是开着玩笑,但柳艳兵所言非虚。在这次事件中,易政勇的背部中刀,伤口长达20多厘米,最初止血时,因为伤口太深,纱布塞入后甚至找不到了。失血过多的易政勇很快陷入昏厥,“只听到有个声音一直让我别睡觉”。
这个声音正是来自于一直守在他身边的柳艳兵,当救护车到来的时候,柳艳兵拒绝了医生的包扎,让他们赶紧先救易政勇:“他伤得比我重。”
在这种危急状况下,柳艳兵自然流露出来的高风亮节感动了许多人。但在两位少年的心中,这不过是寻常的兄弟之情,只是恰好经受了一次生死考验。柳艳兵总不忘叮嘱易政勇说,现在他们被别人抬得很高,今后要更加努力:“要不是和你要好,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些。上大学以后,你的许多坏习惯都要改一改。”
7月4日下午,两家人相约去市郊一家果园踏青。在出租车上,司机主动聊起了自己对“夺刀少年”的看法,他的第一句话是:“这两个孩子的运气太好了。”
此时,易政勇正活动着被砍伤的左手——那一刀几乎将他的手掌劈断,他的无名指和小指的功能也将终身无法恢复。医生嘱咐他勤加活动,以免肌肉萎缩。听到这话时,他愣了一下,然而侃侃而谈的司机并没有认出他来。
“以他们原本的能力,最多上个二本,现在却有那么多一流大学要招他们。但我觉得,他们没必要去好大学,到时候跟不上,就是浪费4年时光。应该找个适合自己能力的学校,选个就业容易的专业,踏踏实实地读完大学。”司机说。
易政勇的神情渐渐变得认真而凝重。两位少年不是没有意识到,身上的光环终会褪去,之后的漫长岁月,两人仍将像常人那样度过,仍然要经历常人的悲喜和烦恼。但“夺刀少年”的身份,让他们拥有了一个跳出原本人生的机会,能够走上更高的平台,过一个原本或许不敢想象的人生——这让他们既向往,又担忧。
“我觉得我的人生特别坎坷。”易政勇说,这个20岁的少年这样叹息说,“我原本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过着很普通的生活。但我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有一天会发生这种变化,我很害怕自己会选错未来,不知道前面是光明,还是深渊。”
他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人的一生应当如何度过?应当顺利地度过,还是坎坷地度过?”
这样的疑问,让记者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沉默许久后,我告诉他:“任何选择都有它的意义。但有一句名言是这么说的:凡是不能将你打倒的,必会让你强大。”
7月初的宜春,闷湿不堪,不见阳光。在郊外的沉沉阴云下,少年沉默地思考着,来回踱着步。突然,他回过头,开口说:“谢谢你,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没有说出自己的决定,只是微微一笑,眼神清澈而坚定。
文汇报记者 张小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