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似锦3 （布上丙烯） 李磊

好几回，在梦境中，我重新回到那条乡间小路，轻松地跑步。

母校上海中学，正门口的大道，近六十年之前，还是一条泥土路。从正门出发，向东奔跑，跑到上中路的顶端，撞见龙吴路，那里有一座石桥，向北转弯，再跑几十米，左拐即进入幽静的乡间小路。绿树婆娑，花香袭人，顿时心胸爽朗、英姿勃发；浩浩然迎风飞奔，有天高地阔、任尔驰骋之感。那条乡间小路，叫百色路，路名的出典，估计源自旁边的大花园，闻名遐迩的上海植物园。当年，上中的学生，大约还有记忆，曾去植物园里闲逛，在奇花异草中寻找作文的灵感。

顺着百色路跑下去，越过农田，小道逶迤，通往母校的后墙，六十年前，那儿有扇简陋而狭窄的木门。从正门起步，一直跑到后门，大约三千多米距离，或许更长一点，记忆模糊了，反正属于母校经典的越野跑路线。我年少时热爱体育活动，长期担任体育委员，这样的越野长跑，自然参加过多次。

恰似少年胸怀，十三四岁，世界刚刚在面前开启，朦胧而充满魅力。物质的贫乏，是问题，但不是压倒一切的问题。跑几千米，只能喝点白开水补充身体，谁带了颗水果糖，就显得奢侈。饥饿感，阻碍不了选手们奋勇争先。当时，有位女同学写了几句诗，被我们边跑边吟诵：“我喜欢一早迎着晨风练跑，漫天云霞火一般燃烧。”

后来，某一天开始，校园里突然充斥着粗糙的口号声，压制、替代了龙门楼和先棉堂朗朗的读书声，越野长跑，似乎也变成幼稚可笑的行为，没有人组织，也少有人感兴趣，幽雅的百色路，长时间处于无人问津的空寂状态。

再后来，就是我们越跑越远。并非可以折返的越野长跑，而是黄鹤一去不复返，四散各地。远的，去了黑龙江，我算近的，到了崇明岛。母校，已成为留在心底的圣地，那条乡间小路，洋溢着树木芬香的百色路，唯有在梦境里，才悄然相遇。

六十年，面对生活风雨的洗礼，经历人世间种种波折，少年胸怀，早已难觅，唯独那条奔跑过的蜿蜒小路，时而潜入梦乡，陪伴着人生的长跑。

孙子已成为翩翩少年。他酷爱篮球，是他们学校的校队成员。校际篮球比赛，有一次，赛场设在上海中学。我送他过去时，很想看看母校的变化。可惜，因为疫情关系，家长不能进校门。从大门口朝里张望，龙门楼的框架没有变化，新近装修过，掩盖了岁月的沧桑，依然是那般厚重庄严，让归来的学子肃然起敬。

等候比赛结束，时间很宽裕，我打算兜一圈，顺着母校的外围走，路线么，与当年越野长跑差不多，从正门往东去，可以拐到百色路上，看看那条经常盘桓在梦境里的小路。跑是跑不动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悠闲散步，尚可胜任。

变化巨大，自然不必惊诧，六十年过去，上海处处巨变，母校四周，也不例外。正门口的上中路，当年越野跑的第一段，最早是泥土路，下雨时踩上去，鞋子会黏住，后来，记得铺过石子沙子，好走得多。正门的对面，是农民低矮的茅屋，茅屋旁边，应当有碧绿的菜地。现在，哪里还剩丁点旧时的模样？高高耸立的中环高架，遮住了天空；高架两侧，排开色彩多变的住宅楼，一切都在宣示，记忆中的市郊，早就融汇进大上海的市区。

巨大的变迁，在重游旧地之前，我早有思想准备。上海的角角落落，焕然一新为常态，维持原样是稀罕。尽管如此，走到龙吴路，向左，打算拐入百色路时，我依旧惊讶地愣住了：难以置信，眼前热闹得有些喧嚣的商业街，竟然是梦境里逶迤的乡间小路。道口，树有醒目的路牌，眨眨眼，不容怀疑，正是我们当年长跑的百色路！

道路拓展了，宽度是原来的好多倍，不过，两侧停着一长溜小汽车，中间的双车道还是显得拥挤，车辆缓慢行驶，会车时小心翼翼，老司机也不敢快速通过。街的两边，全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商业招牌，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齐备。过分张扬的店家，还在门口安放了扩音喇叭，用蛊惑人心的语言，吸引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这里，竟是我梦中的乡间小路——优雅安宁的百色路？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理性告诉我，上海的发展，获益于商业的大发展。不过，我的母校，百年学府，当年选址于宁静的乡间，创办者们的目标，或许正是为学子们安置平静的书桌。中学阶段，周一至周六，我们住校，在校园里刻苦读书，走出校门，便是回归自然，呼吸一点新鲜空气。现在，校门之外，俨然是闹市，许多店家的商招，显而易见，瞄准了孩子们的口袋。喧闹与诱惑之下，他们静得了心？

我有点儿惶惑，甚至有点儿伤感。无奈中，继续沿陌生的街道前行，我暗想，那百色路，原先通往母校的后门啊。那扇简陋而狭窄的木门，现在又变成如何模样？

我终于停住脚步，看见了上海中学的北门。中国的建筑，面南靠北，是基本格局。北门，当然就是记忆中的后门。不过，今非昔比，它早就不是一道小小的木门，旁边，也不是田野上简陋的隔离墙，呈现在我眼前的，有坚实高大的门柱，向两旁打开的铁门，气度不凡，也显示出百年学府的尊严。细细看去，大门之内，宽阔的大道，笔直通往学校深处，比门外的商业街神气得多；两侧高耸的绿树，迎向蓝天上的云朵；视线散开，看得到崭新的教学大楼。正是课外活动的时候，校园里，到处有少年朝气蓬勃的身影。远远望去，他们身手健硕，比我们那时候强壮得多。他们出生于中国强盛起来的年华，是改革开放乳汁滋养的少男少女。我羡慕这些学弟学妹，我深深地祝福他们！

那天夜里，我在网上搜索，查看与母校百年相关的种种资料。我惊喜地发现，上海中学，始终排名于全国中学的第一方阵，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各类优秀学子。下午，在百色路上，曾经产生的惶惑，顿时释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成长轨迹。我们在乡间的小路上奔跑成长，他们则有优越得多的生活学习条件，宽阔的大路在他们脚下，自会攀登我们难以企及的高峰。

日月更新，斗转星移。社会，在变与不变的纠结中，逶迤前行。不变的，是百年学府的执着，培育中华民族的莘莘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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